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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祖父

时间:2012/3/23 作者: 老官斋人 热度: 72771

我的故乡位于宣州的十字镇,北上可通鲁地,东去可达上海,南下可到浙江,四通八达,它是皖苏交界的一个重要枢纽。平常时候便是热闹的很,更不必说逢年过节了。那里的农场曾是知识青年下乡的地方,所以有不少上海人。改革开放以来,他们感受到了什么是潮流和富裕,难得的是镇上依然很平静。之后,大批的三峡移民也迁居此地,使得镇上的人口接近了两万人,渐渐的改变了原来的模样。

镇上的人有个习惯,就是在冬天的时候,喜欢一家人围在火盆周围,或嗑着瓜果,或点着香烟,说说笑笑。一般闲话的主题有两个:一个是今年忙了多少收入,一个是今年应该到谁家去团拜。那时候的小镇,入冬便会有几场雪,家家户户的瓦房连着,中间很少隔着围墙,一望无垠都是白的。有时,我会和小伙伴故意用脚去蹬门口的树,让积雪震落下来,顿时笑声一片。还有便是打雪仗了,围着树,躲在墙边,趴在柴火堆上,雪球在空中交错飞落,击碎在各个角落里、、、、、、模糊的记忆,让我感慨万千。突然,我似乎看见了祖父的身影,正从街上蹒跚的走来,而且愈来愈清晰。

从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就发现祖父的鼻子不一样,人都说那是“酒糟鼻子”,上面长满了粉刺。上人们都教育我不能闻酒的气味,否则就跟祖父长着一样的鼻子——癞而红。可是,我并未听得进去。其时,我甚至觉得那鼻子挺有趣。后来渐也大了,每年春节都要随父母回镇上过年。我们一家十一口人,人丁兴旺,过年期间的日子最是开心的,倒正应了“家和万事兴”的老话。

祖父不是我的亲祖父,这是祖母生前告诉我的。祖母原先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媳妇,家里有钱,由于亲祖父死得早,家道随之败落。祖母为了生计,便带着两个儿子,跟了现在这个、比她小三岁的祖父。但是,祖母经常埋怨祖父是个吝啬的人,原因是我父亲和大伯父不是他亲生的,便舍不得给孩子吃穿和学习。早年,大伯父去参了军,而我的父亲为了撑起这个家,放弃读书,十四岁便一个人北上学手艺。因此,少年时的我,便对祖父产生一些异样的看法,时常观察他的行为举止,好在兄弟姐妹或者是祖母面前取笑,以示我坚定的立场。

每天,祖父起来的很早。总是戴着翻着边的灰色雷锋帽,整齐穿着呢子的褐色中山装,拎着菜篮出去,只买一块糍粑回来。他先是泡上一杯浓茶,靠在火脚盆边。然后,从蛇皮袋里取了两根碳头,架在火上,碳头不是太好,所以弄得屋子里都是烟。他又捡起一把火钳,叉开架在火盆上,将买回来的糍粑用手掸了掸,慢慢的弯下腰,把它放在火钳上烤。祖父这才坐下,细细品尝起茶来,每喝一口都要抿一下嘴。糍粑烤好了,他便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绢,将它包起来,放在旁边凉了一会,用手撕开,递过来先是要给我吃。

其时我的确有些饿,但终究没有伸出手去,嫌它腌臜,直摇头说:“不好吃,不好吃。”祖父没有说话,捧着糍粑,一点一点的撕着放入口中,大概是有点烫,有好几次他张嘴哈着气,好像很难受的咽下。他望了我一眼,我差一点笑了出来,还是强忍住了。我以为祖父定是不高兴了,他一会儿望望门外的天气,一会儿探探盆里的火,便不再看我。然后,捧着茶杯,身子稍微向后仰去,那样子很悠闲、悠闲。

到了中午,饭还没做好,桌上倒已经摆好祖母先行炒好的几样菜,什么水芹干丝,什么糯米圆子,还有半条糖醋鲫鱼等等。祖父早早的从厨房走来,只见左手拎着半瓶白酒,酒瓶上还扣着一只五钱酒盅,右手夹着筷子和空碗,放在了桌上。他并不急于吃起来,而是又拿起筷子、酒杯和碗,走到堂屋门口,将碗里倒些开水,把酒杯和筷子都在里面涮净,才又回到桌前,倒上酒,细细品尝起来,仍然是每喝一口都要抿一下嘴。

这时,祖母端着炭炉子来了,突然喊了一声:“死老头子唉~~醋倒了!醋倒了!你看不见啊!”祖母手指的方向是饭桌后的一个墙角,那里是祖母每次打回的醋的存储地点。

祖父却没有放下酒盅,而是停在半空中,回头瞄了一眼:“在后头,我哪晓得呢。大!吓我一跳。”说完,抿了一口酒。

祖母愤愤的扶起了醋壶,又收拾了洒在地上的醋,望着在旁边的我,喃喃的抱怨:“你爹爹醋瓶、酱油瓶,什么甁倒了都不会扶。”祖父抬眼望了祖母一眼,没有说话,仍然是抿了一口酒,望了望门外。

这时,堂兄接了一句:“酒瓶子倒了,爹爹肯定扶。”一家子人听了,都笑了起来。只听见祖父说了一句:“小鼻息!没大没小!”然后,继续抿着酒。我亦觉得堂兄的取笑算是很高明的了,因为祖父极不喜爱堂兄,两人总有些不合。后来才知道,堂兄曾经偷过祖父的钱。

晚上仍然和中午一样,祖父不紧不慢的喝着他的酒。只是,我分明看见祖父每顿只斟三次酒,而这五钱大小的三杯酒似乎总也喝不完,因为大家都已吃完,祖父仍在那里喝着,一会儿说说话,一会儿望着门外。祖母也因此经常教训他:“人前吃到人后。”尽管当时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总觉得祖父是个极慢的人,所以才会招致祖母的责难,或许这是两位老人经常拌嘴的主要原因吧。

祖母是1995年入冬时去世的,也因此改变了我对祖父的看法。我和父母以及妹妹赶回来的时候,已是夜里了。小小的堂屋里,挤满了为祖母守灵的人。我磕了几个头,本想大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其时,我便怀疑自己对祖母的感情来。堂兄很伤心,我猜想定是平时祖母经常护他的原因。这时,父亲问了一句:“你爹爹呢?”大家这才发现祖父确实不在家中,于是,我和堂兄便去找。我当时却想,祖父是否寻个安静的地方睡了,心里便有几分不悦。当我们找到他的地方,居然是在大伯父家的杂屋里,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喝醉,一头扎在柴火堆里。杂屋前后相通,冷风直往里窜,祖父身体本来很魁梧,却被冻得整个身子蜷作一团,哆哆嗦嗦。我和堂兄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祖父扶了起来。

他醉眼惺忪,仍在自言自语:“他们都来帮忙办丧事,我得陪他们多喝些。”堂兄听了,眼泪流了下来。而我,似乎也有些难受,却并不能真正体会祖父心里的悲痛。

后来,我经常从父亲谈论祖母的时候,也能听到一些有关于祖父的事。祖父先前家在芜湖的陈家祠堂,家境殷实。在解放后,祖父主动将家业交公,并加入了共产党。我听了,便认为祖父也许并没有说的那么抠门。

过了一年,我又回到镇上过年。见到祖父时,他正在听着收音机,看到我立刻起身,直念叨:“好,好,好,回来了好。”又是嘘寒问暖,又是从墙上取下挂着的腊肉,转身就去了厨房,为我准备吃的。他拿着菜刀,小心翼翼的割着腊肉,因为肉皮厚,割起来显得的很费劲。两个小时后,饭菜终于弄好了,一碟蒸腊肉,一碟千张炒肉块,一碟香干炒大蒜,还有一个炭炉素火锅。我第一次陪着祖父喝的酒,是他经常喝的老白干。我喝了很多,他依旧用了五钱的杯子只喝了三盅。我陪着祖父说着话,听他以前的故事,还有民间的传说。

突然,祖父的眼神停了下来,停在祖母的遗像前。我分明看见老人的眼睛里有些湿润,过了一会,他哽咽了一句:“你在家要多听上人的话,好好工作,将来有个出息。有空经常回来,一个人回来也行。你奶奶……走了,我一个人有什么意……”说完,起身背着手转入房间去了。

我这才明白,以前祖母经常和他拌嘴,甚至还闹过分居,其实对于老人来说是一种幸福。而现在,只剩下了一个老人,那种晚年寂寞是我难以体会到的。所以,我回来了,祖父是多么的高兴,他盼了一年,就是在等着自己远方的儿孙能够回家相聚。

当晚,我和祖父睡在一起,按常理说,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儿,很难愿意和一个老头子睡在一起。可是,我并不这么想,主要是趁着酒劲还想听听老人讲着以前的故事。我和祖父是分头睡的,被子有两层,上面有股子放在箱子里久了的味道,但是很暖和。

我突然起身问:“爹爹,当年共产党可是真的好?”

他侧着身子,头猛的扭过来,微微抬起,认真的说:“好!那时共产党的人好!对老百姓客气,真办好事。哪像现在有时候,说不到两句就直蹦直蹦的!”

我这才放心,心底在琢磨:看来祖父主动将家业交公,并不是被强迫的。那一夜,我们睡得很香。

过完年,我仍是一个人走的。临走之时,祖父取来袋子,里面装的都是些自家腌制品。我推脱着不要,祖父硬是不依,边收拾边说这个是如何如何做的,那个是怎样怎样吃的。他每装完一个袋子,便拱起右腿托着,几番用力系紧,扎了个蝴蝶结,总共扎了两个袋子,然后递给我,嘴里还念叨着:“这样就好拎了,也不会掉了。”我接在手中,打了招呼,便往车站去了。

坐上了车,向外望去,却见远处街上有人正蹒跚而来。那人正是祖父,他手里又拎着个袋子,渐渐走到车前,周围张望着找我。我喊了一声:“爹爹!”祖父“哎”的一声,顺着的我的声音来到窗前,将袋子递了上来,说:“我刚买的桔子,路上要走不少时间,你在路上吃。”

我本想又要推脱,但又怕祖父不快,便接了下来,说:“爹爹,你先回去吧,车要开了。”

“噢!”祖父答应了一声,“在路上要小心点,现在外面乱的很。”说完,背着手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站住望着。

车终于开了,我喊了句:“爹爹,回去慢点!”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听没听见,车便迅速的离开了。我只看见祖父仍站在那里张望,此时,我眼中的泪水,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以后的几年,我每年都回镇上过年。祖父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只是在看电视的时候,总会瞌睡,把头往后仰去,手里却紧紧攥着茶杯。直到2001年的时候,祖父去世了,安详的在床上老死的,没有痛苦。面对着祖父的棺木时,我忍着没哭。来到房间,当望着当年和祖父一起睡的那张老床,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泪如泉涌。

至今,我闻酒也没闻出像祖父那样的鼻子来,甚至连瓶老白干都没买过给祖父。至今,我再也不能吃到烤过的糍粑,再也听不到过去的故事。至今,小镇上再也看不见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戴着翻着边的雷锋帽,穿着呢子的中山装,拎着篮子在街上走过。至今,镇上的墓地多了四座坟,一个是祖母的,一个是母亲的,一个伯父的,还有一个是祖父的。

小镇上人们的生活,不比往常了。附近的村子也搬迁过来,人越发多了,楼也渐高了,车也多了起来……唯有家家户户的火盆儿,依旧在冬天围着一家人,说着现在,数着明天。

老官斋人 

2012年3月23日夜作于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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