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尖锐的呼喊划破清晨的寂静。林夏本能地向后仰身,满载经书的木制推车擦着她的衣角掠过,经卷散落在她脚边。穿着绛红色僧袍的觉姆慌忙合十致歉,林夏蹲下身帮忙捡拾,指尖触到泛黄经页上凸起的藏文,粗糙的触感像某种神秘的密码。
“我来吧。”
低沉的男声惊得她抬头。逆光中,戴着黑色宽檐帽的男人已经利落地将经卷收拢,古铜色的手腕上缠着褪色的金刚结。他身上有雪松混着藏香的气息,黑色冲锋衣的肩头沾着未干的露水,斜挎的相机包随着动作轻晃,露出半截胶片机的镜头。
“谢谢。”林夏起身时险些踉跄,高原反应突然加剧,太阳穴突突跳动。男人伸手扶住她的手肘,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质衬衫传来:“第一次来?去坛城转经能缓解高反。”他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眼睛像纳木错的湖水般沉静。
林夏道谢后目送男人离开,他的背影很快融入穿梭的绛红色人流。坛城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诵经声,煨桑炉的青烟袅袅升起,混着柏枝燃烧的香气。她摸出手机想给闺蜜发消息,却发现信号格早已消失,这才想起攻略里说佛学院深处是“现代文明的真空地带”。
沿着狭窄的木梯向上攀爬,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红色木屋的窗棂里飘出酥油茶的香气,偶尔有年轻僧人低头疾行,绛红色僧袍在风中扬起涟漪。林夏在第三个岔路口迷路时,又撞见了那个帮她捡经卷的男人。他倚着红墙调试相机,镜头盖随意搁在褪色的墙面上,惊起两只灰鸽子。
“往右走。”他头也不抬,“你要去的那家民宿,台阶上有蓝白格的门帘。”
林夏愣住:“你怎么知道。……”
“游客身上都带着这种迷路的气息。”男人终于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笑,露出左侧虎牙。他胸前挂着的工作证写着“陈默 特约摄影师”,证件照上的表情比此刻严肃许多,“我叫陈默,在这儿待了半个月,勉强算个半个向导。”
两人并肩往山上走,陈默边走边讲解:“这些红房子最早是修行者自己搭建的,二十年前还不到一百间……”他的声音混着风声,像古老的歌谣。林夏注意到他的相机始终处于待命状态,看见转经的老人、嬉戏的小喇嘛,甚至一朵突然绽放的格桑花,都会迅速按下快门。
“为什么选胶片?”林夏指着他肩头的相机问。
陈默摩挲着镜头边缘:“数码可以无限重拍,但胶片的不确定性,就像人生。”他突然停下脚步,举起相机对准远处——逆光中,两个觉姆正托着铜壶走过红墙,绛红色僧袍与赭红色墙体融成流动的色块,唯有她们发间的银饰在阳光下一闪。
快门声响起的瞬间,林夏感觉自己也被摄入了某个永恒的画面。
民宿老板娘是位说着蹩脚普通话的藏族阿佳,她将林夏领进二楼朝南的房间时,陈默正蹲在院子里擦拭镜头。木窗推开就是成片的红房子,远处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林夏突然想起出发前上司说的话:“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她攥紧背包带,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男友和女同事在办公室拥吻,如果不是连续三个月噩梦不断,她或许永远不会鼓起勇气辞掉那份“稳定”的工作,踏上这场未知的旅程。
“要一起去天葬台吗?”陈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晃着两张泛黄的手绘地图,“下午两点有场仪式,不过……”他顿了顿,“可能会有些震撼。”
林夏盯着地图上歪歪扭扭的藏文标注,想起母亲打电话时的啜泣:“你都28岁了,别再任性……”此刻佛学院的风卷着经幡的声音涌进房间,她听见自己说:“好。”
天葬台位于佛学院后山的山谷,腐肉的气息混着柏香扑面而来时,林夏下意识屏住呼吸。陈默递给她一块薄荷糖:“含着会好受些。”他们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天葬师熟练地分割逝者的躯体,秃鹫在天空盘旋成巨大的黑影。
“在藏民眼里,天葬是最后的布施。”陈默压低声音,“肉身不过是皮囊,灵魂早已踏上新的轮回。”他说话时,林夏注意到他脖颈处有道浅色疤痕,随着吞咽的动作若隐若现。
仪式结束后,两人沉默着往回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陈默突然开口:“你为什么来色达?”
林夏踢开脚边的碎石:“想换种活法。你呢?”
“找灵感。”陈默举起相机晃了晃,“但现在觉得,或许更像在找……”他的声音被突然响起的法号淹没,远处的佛学院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绛红色的建筑群在暮色中宛如燃烧的火焰。
回到民宿时,老板娘正在院子里煮酥油茶。陈默用藏语和她交谈几句,转头对林夏说:“阿佳说今晚有辩经会,要去看吗?”
辩经场的灯火将僧人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激烈的问答声此起彼伏。林夏看不懂他们击掌跺脚的动作,却被那种纯粹的虔诚震撼。陈默坐在她身旁,膝盖上摊着速写本,铅笔在纸面沙沙作响。
“你在画什么?”林夏凑近。
“你看。”陈默将本子转过来,画面上是辩经的僧人、跃动的灯火,还有角落里的她——侧脸微微上扬,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烛火。林夏的呼吸停滞,这是她分手后第一次在别人的画里,看见那个曾经眼里有光的自己。
深夜的佛学院万籁俱寂,林夏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和远处若有若无的诵经声。手机在枕头下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什么时候回家?张阿姨介绍了个公务员……”她盯着屏幕许久,最终将手机倒扣在桌上。月光透过木窗洒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恍惚间,她仿佛看见陈默擦拭相机的专注神情,听见他说“胶片的不确定性就像人生”时语气里的温柔。
色达的第一夜,林夏做了个梦。梦里她和陈默在红墙下奔跑,身后扬起漫天经幡,而远处的天葬台上,秃鹫正驮着夕阳飞向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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