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一听母亲说要煲绿豆粥,我便垂涎欲滴。守在厨房里寸步不离,攀着母亲的手臂依偎在她身边,虽然总要被她推搡,然后笑指为“蚂蝗样的缠人”,却是我儿时的一大乐事。
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灶屋,打在灶台上,母亲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捧一些绿豆淘洗干净,放进一只熏得黑咕隆咚的瓦罐,加上几瓢水,然后,坐在灶膛前,用不疾不徐的火,温暖这罐绿豆粥。灶膛里的火苗,像是一条条馋嘴的舌头舔舐乌黑的瓦罐。渐渐的,一股股绿豆粥的香味从热气氤氲的瓦罐中涌流出来,像波浪似的把整座屋子淹没。母亲神情专注,好像她不是在煲绿豆粥,而是在虔诚地完成一件艺术品,有时塞进几条柴进灶膛,有时挨过去用嘴去吹,动作娴熟而优雅。
待绿豆粥蒸发出绵软的香味,母亲就会抽出还在熊熊燃烧的柴火,灶里只剩下通红的火炭,等着火炭逐渐变成白色的灰烬,一锅浓稠的绿豆粥便熬成了。
随后,母亲打开瓦罐,她的神情严肃极了,用陶瓷小勺舀起一点绿豆粥送进嘴里,抿着嘴唇半天不出声,等到她的眼里浮现出欣喜的微笑,我便将早已准备的欢呼躁闹出来,抢过小勺舀上满满一勺填进嘴里,那是一种令人浑身颤抖的香甜。看着我的神态,母亲的笑容温暖而明亮,眼角细细的纹路里盛满了幸福与自豪。
开饭了,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餐,每人先来一碗清热解暑的绿豆粥。伴着袅袅的绿豆粥香,唠着家常。我端起滚烫的盛满绿豆粥的瓷碗,边走边“噗噗”地吹着气。然后,坐在门槛上,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放入口中,先用嘴唇轻轻碰触感知它的温度,再用牙齿撞进它绵香软糯的怀里细细品味,立时有了一股回肠荡气的感觉,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扫去疲劳、焦燥、烦恼——世事远了。喝完绿豆粥,抬头遥望天边的血色晚霞,看着从眼前掠过的鸟雀,呼吸着弥漫绿豆粥香味的空气,才发觉童年的味道是甜甜的、香香的。
那年冬天,我患了重感冒。大雪的夜里,北风在屋后的藕池河道里呼啸,风把烟囱当成哨子吹。我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发高烧,什么都吃不下。母亲为我来来去去、不停地奔波,还不时问我疼不疼,我睡觉时,她会爬上爬下为我掖被子。半夜,我迷迷糊糊地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睁开眼,看见母亲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绿豆粥站在床边。
我勉强吞咽两口便摇头,母亲舀起一勺绿豆粥吹了又吹,说:“九满,快趁热喝下!”母亲一边扶我坐起来,一边说:“喝完了,蒙上被子,发发汗就好了。”我顺从地倚在母亲的臂弯里,一口一口地啜着。喝完绿豆粥,沉沉地躺下。恍惚间,身上就透了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丝一丝地剥离,高烧逐渐退去,我的喉咙,我的嘴唇都湿润了,我感到了身体的舒适和轻松,那些失去的愉悦和气力,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多年以后,一次到朋友家做客,又一次吃到久违的绿豆粥。因为没有思想准备,顿有惊喜的感觉。往事也似排山倒海般一阵一阵袭来,与友人聊起儿时往事,真是感慨万千。和我一样,他也没有忘记绿豆粥儿时的味道。尽管它不是什么珍馐美馔,只是农家的平常饭食,而在那个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绿豆粥是我们最期待的美味,并以它的毫不张扬的质朴与实在、温暖与美好,滋养了我们和我们的祖祖辈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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