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太平桥,火车便放慢了速度,喘着粗气,似乎有些吃力的拐进一个弯道,火车头带着一长串车厢弯成了一个C形。
把头伸出车门外,往前看,便能看见前面各列车厢下的众多车轮在一齐卖力的转动。车厢边沿和各车厢之间的缝隙里,凡是有把手、有挂钩的地方,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箩筐,歪的歪起,斜的斜起,随着列车的行进有节奏的抖动。
箩筐里,有的装满了扁圆的大萝卜,白胖胖的,头上还顶着一撮绿缨;有的装满了酒糟,湿漉漉的,一路上还在不断的滴水,打湿了铁轨下铺路的碎石。
这是一列春运期间密封货车厢改装的加班客运列车。
春节临近了,铁路沿线的人们,都忙碌起来,忙着到长江边的朱杨溪买回过年的萝卜,忙着到云雾山脚下的柏林酒厂挑回酒糟,催肥圈里过年的肥猪。
列车每一节车厢都挤满了人,车门边满是人头,车厢外的挂钩上也站满了人,都清癯着一张脸,张大眼睛盯着车外。
路边的行道树不断的向后跑去,远处的村庄、麦地、长满油菜、胡豆的土坡,不停的往后旋动。
车速更加缓慢了,进站台了,站牌也晃过去了,车头已超过前端的站台,呲——,哐啷——,列车松弛了下来,停住了。
站台立即骚乱起来,下车的,上车的,挤的挤,推的推,叫的叫,嚷的嚷。
很快,下车的,连人带箩筐全下了,上车的,都挤进了车门。值班员举起绿旗,轻轻一挥,列车“呜”的一声长鸣,嘁啉轰隆,嘁啉轰隆的驶出了站台,随后,便如长蛇般溜走,不见了,只剩下一溜长长的铁轨,伸长了身子,躺晒着冬天的暖阳。
车站恢复了宁静,只留下站台两端的站牌,无声的肃立在那里。
站牌正中白底黑字的写着几个大字,在冬阳的照射下,十分醒目,尽职的提醒着人们,本站名为“临江场”。
2
临江场站,是漫长的成渝铁路线上的一个小站。
小站坐东面西,铁路贯通南北。
车站从北到南,都掩映在高大的树木中,站台的栏杆边还簇拥着一排排万年青和夹竹桃。
站台正中便是很小巧的候车室和还要小巧的站务室和值班室,淡黄色的砖墙,明亮的玻璃窗,黄褐色的琉璃瓦,掩映在树荫下,颇为赏心悦目。
候车室里摆放着几张猪肝色的长椅,静静的躺在那里,供来往的旅客闲坐休憩。室内有一个小窗口,平时关闭着,当它打开时,人们便知道列车快到了,开始售票了。
候车室外的左侧,是一片树林,间杂的栽种了塔柏、玉槐、桫椤,也栽种了一圈万年青和夹竹桃,把树林围了起来,成了花园。
园中有一个小巧的水池,周围用砖砌了雕花的围栏,几尾金鱼在水池里悠游,游客有谁一扬手,金鱼便一甩头一摆尾,潜入池中的菱角、睡莲下,让水面微漾起几道绿波。
园内有几条用红砖铺就的甬道,道侧常年都长着茂盛的绿草,盛开着各色鲜花,装点得花园颇为优雅美丽。吸引得乘车的人,候车室也不坐了,都到这里溜达,倚在水池栏上赏鱼,坐在石凳上看书,围在树荫下闲聊。直到候车室门上的电铃“叮铃铃”的响起,乘车的人才三三两两的像鱼儿似的从林中游出,拉在后面的,还没有检票,列车已经哼哧哼哧的进站了。
每当夏季来临,太阳照射得铁道上涂了柏油的枕木,腾着热浪,而车站却遮掩在树林灌木里,到处是婆娑的绿荫。旅客和行人远远的从烈日下,热汗淋漓的走进车站,只要随便在那处树荫下一站,荫凉处的石凳上一坐,一会儿,热汗便不见了。
绿荫下,小贩在叫:“冰水,两分!”若叫上一杯带薄荷味的凉水喝下去,一股清凉便从舌头凉到了心头。
站内,茂盛的夹竹桃盛开着花,白的、黄的、红的,微风一吹,都笑盈盈的,似乎在向你致意,频频的点着它的头。
下午,夕阳尚未下山,小站西边尖耸的山峰,便早早的拖下了浓阴,轻柔的把小站搂入怀抱,犹如慈祥的母亲,亲切的陪伴着小站,远眺西天火烧似的霞云。
3
小站的确很小,站内只有三条轨道,和在第三条轨道旁的货场。经过的车辆很多,却只有慢车和部分货车在此停靠。
货场也不大,却经常看见堆满了货,多是外运的耐火砖和粘土,有的还用布篷遮盖着,不知道是什么货物。从外地运回的货也不少,常见巨大的岩松、巨杉等原木,横码成了滚木,一袋袋过磷酸钙等化肥垒成了工事,还有不少圆柱形油桶,重重叠叠的,叠成了小山,不知里面装的是汽油还是柴油。
时常有不少的搬运工,把那些货搬上车,搬下车,忙碌得如一群蚂蚁。
4
那时,我家就在车站不远处的罗家祠堂,从小就看惯了绿皮的列车或敞篷的、闷罐的货车,从不远处的小丘间、葱茏的树林间穿行,听惯了汽笛的啸叫和列车行进的轰鸣。
临江场是一个偏僻而又闭塞的小集镇,坐落于起伏不平的丘陵之间,交通历来不便。
好在1952年左右,成渝铁路建成,在家乡设立了一个小站,与外界交流,才开始有了便利的通途。
困难时期,村里的年轻人,纷纷从小站出发,奔向他乡谋生。有的流落贵州山里种地,有的漂泊西昌打工,有的落脚兰州挖煤,有的远赴新疆,做了农垦工人,还有的溜到贵阳,带回一个女娃,做了媳妇,羡煞了村里不少年轻人。
队上出了名的两个高参,一个胡老大,一个吴老大,便奔忙于成渝线上,不是倒腾内江安岳的红苕片,便是转卖隆昌的猪仔。上工时,胡老大还当着吴老大的面向众人吹嘘:“不是自夸,从临江下到重庆,上至成都,大大小小几十个站,我都可以倒背如流。”当他向下“柏林、茨坝、朱杨溪……大渡口、重庆”,向上“栏杆滩、永川、双石……龙潭寺、成都”,一口气数完后,吴老大也频频点头称是,周围的人都停下了活计,瞪大了眼睛望着胡老大,一片沉寂,已沉浸于仿佛在成渝线上周游了一圈的快乐中。
5
秋天到了,大雁南飞了。
一个清秋的晚上,天地漆黑如墨,小站候车室旁的篮球场上却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不断,铁路上的文工团正在此举行歌舞晚会。
小时候,最令人高兴的事便是看电影,看演出。而小站最令人向往的就是它时常满足我们这个愿望。
在小站的球场上,我们观看了《红孩子》、《风雪大别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红珊瑚》等数不清的电影,至今还记得郭兰英那悠扬的歌声:
杏花村里开杏花
儿女正当好年华
男儿不怕千般苦
女儿能绣万种花
人有那志气永不老
你看那白发的婆婆
挺起那腰板也像十七八
唱得我们心花怒放,鼓起了我们多少勇气,伴随我们度过了多少艰难岁月。
眼前,文工团的表演精彩纷呈,场上掌声不断,喝彩声不息。一个穿着军装的女演员登场了,英气逼人,场上登时鸦雀无声,只听伴奏声响起,女演员拉开了歌喉:
小河的水清悠悠
庄稼盖满了沟
解放军进山来
帮助咱们闹秋收
拉起了家常话
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风不吹,树不摇,全场都屏住了呼吸,一任歌声在耳畔旋绕,在小站上空悠悠的飞扬。
6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那是一个真正令人振奋的春天。
小站四周,田野山丘,麦苗青青,菜花金黄,村头院前,桃李怒放。
站内,水仙、月季,喜笑颜开,南来北往的列车,焕发着风采,抖擞着精神,乘着春风而来,又沐着春阳而去。
夜半,一列客车,灯火辉煌,偕着骀荡的春风,缓缓驶入小站。我揣着高考录取通知书,背着行李,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小站越来越远,渐渐隐入春风沉醉的夜色。小站的信号灯,远远的放着光,犹如依依的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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