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北方人筑屋砌墙,用的最多的建筑材料是土坯,我们关中方言叫胡墼(ji)。
胡墼这种建筑材料,是哪朝哪代、何人何时、甚情甚境中发明的?又为什么叫胡墼?我没有考证过。但从现代考古学对古代建筑的一些遗迹分析,它至少在两千多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使用了。
胡墼撑起的土木建筑文明,可谓历史悠久。正是因为有了它,人类走出了山洞,走出了窝棚,走出了草庵,走出了愚昧;有了宽敞的居室,有了温暖的家,有了避风的港湾,有了繁衍子孙的热炕暖床。
土木建筑文明在漫长的时空中产生、演进的形式和过程,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也不可能经历。但由土木建筑文明走向砖混建筑文明,在我们关中农村,却是近几年的事,就发生在我们眼前。
中国社会在二十世纪末,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五六十年代,故乡的房子是胡墼砌的墙,茅草苫的顶。七八十年代,墙虽没多大变化,但房子的顶却换成了烧制瓦。八九十年代,富裕起来的农民,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翻建房子。把原来土木结构的房子,翻建成砖混的三开间大瓦屋,或三开间两层楼房。那时,如果哪家盖楼房,会成为新闻,在十里八乡传播的。如果家有儿郎,媒婆会踢断门槛,上门提亲。时光才过去几年,原引以为骄傲的“一明两暗”三开间楼房,便被社会公认为落伍了,装饰华丽的别墅式小洋楼,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房子升级换代的周期,由几年走了过去几十年甚或上百上千年的历程。建筑形式的多姿多彩,建筑内涵的丰富,让人们明显感受到时代前进的车轮加速了。
一个偶然的事件,让我意识到了社会变迁背后被遗落的文明,体验到了社会进步中不和谐的节拍。那是回故乡参加族里一位老人的入殓仪式。按传统习俗,逝者的枕头要把干胡墼捣碎砸面,用细筛过滤,装进枕套里,做成鞍状,两边再用胡墼镶嵌固定。逝者的身下脚下用胡墼或铺或垫。那时正值秋天,霪雨霏霏,可难煞了我们。周围乡党邻里多年来都不曾打胡墼了。我们兄弟分头四处找,十几块新胡墼硬是找不到。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几里外的一处废弃的房子里,拆了些旧胡墼。
祖先创造这种文明,经过了多少曲折,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看来似乎不足称道。但在当时生产力水平下,肯定是一部艰难史,辛酸曲。我不是食古不化者,但却是传统文明的守望者。看着这种文明在眼前消失,才忽然感到有责任写篇文章,记录下曾经的经历和美好的回忆。
打胡墼的工具一般是特制的。由锤子、模子、砧石三部分组成。锤子也分两个部分,锤石和锤把。锤石用质地细腻的石料来做,青石居多。为圆台形,下平面大,直径在20cm左右,在圆心凿直径为6cm左右的石卯。锤把为硬木质,丁子形,下端为隼,中叉缝,插入石卯,用木楔嵌入中缝,憋紧。整锤重量在10-15千克之间。
模子为长方形,内径约为30cmx40cm。两长边通常用枣、梨、核桃、柿子等坚硬而光滑的木质来做,宽在10-15cm之间。两短边为拉力档。一边为活而不死的横档,一边为活档,利于胡墼成型后顺利取出。两档中间还分别镶两小扳,是模边,规定着胡墼的尺寸。
砧石一般利用废弃的磨扇,将朝上的一面用捣碎的干土和水糊平,洒上草木灰。因磨扇体重大,稳定性好,通常要比专用的还好用。
这些工具看似简陋,近乎原始,但弹奏出的音符却是雄强而奇伟,悠远而绵长。
在关中,打胡墼的时令,一般被客观的界定在初冬和早春。过早或过迟,都容易受阴雨和冰冻等自然灾害的侵袭。因此,在这段时节,在那个历史时期,旷野中,崖头下,田埂旁,小路边,会常常看到三五成堆,几十成群的打胡墼场面。
不知是出于何缘故,也不知是形成于何时间,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两个男人一天打一摞胡墼。一摞胡墼五百个。有了量的标准,这种高强度的活什,就像奥运会的比赛项目一样,自然成了男人们的竞技场,展示台。
这是力与技巧的较量,强对弱的叫板,自信和怯懦的竞争。同样是一种大学问。
你要健壮有力。妇孺不行,老叟不配,病残更得靠边站。从事者虽然没有现在挑选运动员那样严格,但至少应该是男人中的菁华。
要智力和技巧。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打胡墼用的土性、干湿要会掌控。粘土和散土有分野,干土和湿土要区别,表土和深土有讲究,掺水和拌土含分寸,绝不敢马虎从事。二是胡墼摞的地基处理,胡墼与胡墼间距,层层角度,不同层胡墼用锤力度,都有奥秘,都是绝学。考究起来,直到现在,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量化指标。这一关过不了,忙碌了半天,甚或一天,来个踅窝儿倒,你会形象地看到什么叫前功尽弃。我就亲眼见过两人打胡墼,到临近五百个胡墼倒摞的情形。在过去,摊上这种事,如果给生产队干,那会挣不到工分;如果是给人帮忙,主人会心疼自己酒肉的。
要配合默契。执锤者一般突出有力,锤夯、卸模、堆摞,每一个工序都得靠气力做;供模者要是究麻利,挖土、拌土、放模、供土得统筹兼顾,甚或要瞬间完成。这就仿佛我们现在看相声表演,逗哏抛出包袱,捧哏需要接上,不能拉下,不能断档,否则就晾了场子。
强势的男人很骄傲,契合的对子很得意。常常睡到日头一竿高才动作,疯张一气子就歇下来,或嘴里叼着烟,或手上执着茶壶,在其他模位旁评头品足,炫耀自己的能行。那气度和傲岸,不亚于非洲大草原睃巡的狮王。虽然如此,夕阳还在西山顶上,他们就完工封模了。而瞀囊的男人,邋遢的对子,即使鸡叫起床,也干不到别人头里去,有时还要摸黑收工。
天作之合也会成为明星。他们动作起来,与其说是打胡墼,不如说是表演艺术,就像时下赵本山和宋丹丹合作说小品,常常得到人们的喝彩和赞扬。两个高大魁梧的关中汉子,黝黑的脸庞,橄榄色的肌肤,胳膊、胸脯、腿部疙里疙瘩暴起的肌肉,在大地一片银霜或薄雪的情境中动作起来,执锤者跳上模子,将模上隆起的土堆用双脚“磁磁”收拢,双手反剪背后,猫腰用脚后根在土堆两边前后一踩,提锤发力照土堆顶“咚咚”两下,再移锤模子前两角各一下,转身模子后两角两锤,复位轻点整理,放锤,脚后根退档,弯腰卸模,双手用力起坯,轻如春燕戏水,动若饿虎扑食,敏捷明快,一鼓作气。再看供模者用灰板“擦擦”刮净砧石上的余土,放模,右手抓灰在模子四角“叭叭”一撒,左手捞锨把右手跟上“呼呼”铲起两到三锨土扣于模中,回身整理备土。手疾似白驹过隙,身转像海豚出水,干净利落,气定神闲。间或二者边做边吼秦腔,那节奏、那气派、那场面,不亚于秦始皇平定六国,一副纵横捭阖的气度。这时,或是憋屈的未婚小伙子,遇上漂亮多情的少女少妇围观,那骚情劲儿就像发情的野狼,别提有多猛,有多酷,有多帅。
这样的劳作境界,已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生存拼搏,而是人类自身对自己创造的享受和欣赏。这和王羲之挥写《兰亭序》,钟子期演奏《高山流水》,徐悲鸿泼墨绘骏马,聂卫平围棋场出奇制胜的感觉是一样的。我们看到的绝不是两个大汉的拼命挣扎,而是人体的健壮美,人性的自然美,劳作的节奏美,力量的潇洒美。
有件打胡墼作月下老成全的姻缘,就发生在我身边。我们村比我高一辈的人中,有个叫张震山的人,人称“疯子张”,长得虎背熊腰,个大面赤,喜练拳脚,好争强斗胜;还有一个人叫李森娃的人,人呼“果子狸”,个虽不高,但精瘦干炼,英俊洒脱,是个屠夫。他俩打胡墼是“天仙配”,各有绝活。“疯子张”疯起来,一是打胡墼不用锤子,双脚锤出的胡墼,要比一般人用锤子锤出的胡墼还要瓷实,还要平正;二是使锤如闪电,像舞蹈。特点之一是手快,频率高。别人打胡墼还未进行一半,他已停锤卸模;之二是美。锤子在手上就如侠客的剑,鼓手的锤,上下翻飞,左右旋转,如打迷踪拳,变幻莫测。“果子狸”“ 猴” 起来,掘土,和土,安模,供土,确有狸的机敏,猴的利索。且能边做边唱,戏文里的生、旦、净、丑样样能来,一人能唱一本戏。邻村的一对孪生姐妹容如西施,貌赛贵妃,她们来我们村走亲戚,被二人的精彩表演迷住了。后来大姐嫁给了“疯子张”,小妹嫁给了“果子狸”,在四邻八乡传为美谈。
由打胡墼衍生出的一些社会学意义上的文明,已远远超出了这种生产活动的本身,更是耐人寻味的。在我还懵懂的时候,常听大人调侃,谁谁给谁提锤子,谁谁给谁供模子。当时并不明白其中的含意,后来才弄清楚了隐含的奥秘。前人太伟大了!进行传宗接代的性教育,没有对下一代讲高深的道理,用的就是这种直观形象的喻比,用的就是在这不经意的情感交流与愉悦中的熏染。一定意义上,胡墼于我们人类的繁衍和发展,功莫大焉!
胡墼虽然随着土木建筑文明退出了历史舞台,但这种生产方式形成的文化影响却是深远的,悠长的,不会因斗转星移而消逝,也不会因社会变更而浆解。人类的进步对自身创造的文明观照会更加自觉的。正如宋瓷烧制工艺重演,陶艺制作复燃一样,说不定哪天哪个旅游点开发了打胡墼这个旅游产品,会吸引更多的汉子尽情挥洒,一展才艺的。至少我现在就有这种强烈的心理和生理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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