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小小的院子里
数完了天上的归鸦
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饭时 妻的琐碎的话——
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
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
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纪弦《傍晚的家》
就如诗人所说的: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小小的风吹过院落、砖砌的寂寞冷清的篱笆。篱笆上微微荡荡的红薯藤蔓幽幽地开着红花儿,粉花儿。牵牛花一般的模样,在深绿的叶儿里,紫色茎脉间,笑成漩涡。屋后山里,掺杂在常年冠绿的乔木间的枫树,早已红霞漫天了,朵朵烈焰红唇,又似父亲醉酒的脸。
屋前的空地上,突然就热闹了。孩子们放学归来了,像清冷冬天里楼顶的那些觅食的麻雀。各色的靴子趟过黄江似的水洼,直至水洼被踏平。快乐轻易地就展示在那些因燥风割切而龟裂的童稚红的脸颊。身上穿着的是昨日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新艳的棉夹袄子,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个鲜黄绿配大红的火腿肠的汉堡,有蓬松的臃肿。层次分明,如台坡上的梯田。衣角刚穿上一天似乎就有一种经年不消褪的污垢。背后是拉链坏了而终年敞口的大书包,书包究竟是大哥的,还是堂姐的,也记不真实了。瓷黑的双手里拿着雨伞和继承历史久远的保温饭盒。
傍晚的时候,我回家了。走在一条沿溪的直道上。两边是临水照影高大修长的桦树,有翠青的、枯黄的、微红的叶。泠泠地响着。还有那些没有归家,浮在浅清的水面上的白色鸭子。走着,走着。前面的前面有一棵像人的树木。走近了,原来是一个像树的人。不一会儿,我就超过他了。除了溪流声和风吹叶儿声,他根本没有声息的,连同我的脚步声也消失隐匿在紧张的氛围里了。只有沉闷的喘气从胸腔吐纳出来,裤管里的风像是一团打散的棉絮。
村里的人亲口告诉我满是胡茬的父亲。说看见我回来了,行色匆匆。事实上,那天我又没回家。那人又确定他的说法,并排除看错了的情况。
我的父亲自然信了。随后,我的母亲也信了。接下来,我的哥哥也信了。
那个仙人娘娘用很厉害的口吻跟我说:“你的魂魄走了,你最不应该的事,那天你还遇见了亡者。”最后连我也相信了。因为那天我的确遇见了亡者。
灵柩就放在用黑油布临时搭建起来的灵房里。我回家的近道须从那儿经过。白条条的纸片儿似冬天里的雪,洋洋洒洒地,戳人眼儿。那个时候刚好黄昏向晚,天色突然地阴沉。
最后一撇夕阳还没来得及撒落。风搬来了一块铅灰色的云块,覆满整个天角。雨点已在水塘里炒开了,爆出水花儿来。水花儿欢快地笑成一朵朵的晶莹。风云交会片刻,热闹的孩子的眼睛遂是黯淡了,寂寞了。四下散开了,躲在屋檐下。惊魂甫定地望着对面山顶的那团氤氲的雾,如黛的树木加深了如漆山色。山的那边一片朦胧,只有山脚的一户人家大方地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雾浓了,暮色也浓了。远处的山亦是剩下模糊的轮廓了,像一只巨大的烟雾缭绕的烟斗。孩子们也不再望着远方了,无聊的盯着屋门前的田间那些无人理会的牛犊子。父辈们还在忙着过滤红薯淀粉呢。
雨已是滴答滴答了。远处的山也不知道归向何处了。只有几盏灯火还在雾霭霭的远方隐现着。近处的那几头牛犊也看不清实了。鸡鸭也应景卧在窝旁了。大人们呢,还没回来。天地间,还侥幸着傍晚最后一丝光亮。
祖母站在门口吆喝着:“天要黑了,回家呢!”似乎在吆喝着一群家禽。
娃崽子,便一股脑儿往家跑。趁着大人回家前,端端正正坐在门槛上,一面心不在焉地瞅着火塘里的乱舔的火舌,一面从椅背上取下书包,往板凳上摊开“田”字方格的作业本,一字一画开来。有一种庄稼人插秧种田的认真在里面。矮板凳上的四妹子用童稚的声腔背着那篇《乌鸦喝水》。就连傍晚唱的歌也是《乌鸦喝水》。唯恐明早那个刚从土地担回来红薯的老师叫自己当堂背诵。这会儿猪栏里的猪已经撅着两条腿棒子搭在栏杆上,嗷嗷地叫着。仿佛闻见了沸腾的红薯羹的香味。大人们这会儿也回来了。疲惫的靴子声,湿答答的蓑衣斗笠。
傍晚的光亮早已消融在万千的黑暗里。油亮的灯光里。红薯羹里的青菜叶。嚼出了一些生之凄凉。躲藏在悬梁上的老鼠。傍晚时盘旋在屋檐下的鸟雀。如几年前的往事已如烟了。
我的魂魄丢落了。父亲花了几块钱从道士手里换回了三道符,领着我的失散的魂回家来了。
有人背着粮食
夜里推门进来
油灯下
认清是三叔
老哥俩
一宵无言
........
我翻开了另一个诗人的诗。方又念叨着:“麦子,在夜里熟了。”分明地想起,那个傍晚,常常端着旱烟咕噜咕噜的老嗲嗲。
当了一辈子的农民,一双草鞋,在傍晚的时候,走了。闭眼了,还想着明年他的麦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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