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西边有座月洼桥,总是和一棵年久的枯槐相依。
桥的名字的由来无人知晓,那只存在于随岁月离世的村中老人的记忆里。
而今,枯槐即倾,桥也将没入岁月洪流。
前几日联系家里,无意间聊起村子的变化,母亲告诉我,教堂边的那座桥要和旁边的水塘一块儿填平了......。
“填平??”悸动的心使我默然许久,后面的话已无心去听,敷衍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那日晚,失眠的夜,我靠窗蜷卧着听了一夜的雨声,直至窗边透出微弱的暗白。
两个小时的车程,一路望着车外被初冬的寒雨淋洗过的原野和枝桠错综的杨树稍纵即逝的茫影,衬着低落紊乱的愁绪,止步在乡村的路口。
回家,只为见那一座桥。
比不得老人一辈子的沧桑,叠压在两侧布满青苔的土质桥面上的凌乱脚印,承载着村子几辈人的记忆。对于我,所能感怀的只是童年的大部分乐趣,和儿时玩伴纯真的友谊。
“桥不会消逝”,这是我离开乡村时的固执。同时,也把曾经的童年记忆埋在了与其依恋的枯槐下。
我一直相信,桥会替我好好的珍惜,即使远游的我被城市的繁华所淹没;长大的我被社会的桎梏所束缚。只要桥在,回忆总能拾起。
月洼桥,是系着儿时的信物。
消逝,从没想过,却突如其来。
来不及放下肩上的背包,我急急的走进曲折的小巷,这是从小熟识的近路,犹记得手持新折的槐树枝诱引小羊到河沟旁的草地上的情景;拐角的墙根下,还留有刚学会写名字时的幼稚的划痕。
“多年不见”,我对着空无一人的静寂小巷,自言自语,彷如与故交的相互问候,却只有阴冷的寒风穿过砖隙时凄哀的呼啸。
伤感的情景,总是适时的再现。
小巷的尽头,便是泥泞的沟沿,顺着丛生的枯草,一直延伸到那座久违的桥,那棵久违的树。
树,依旧老态龙钟;桥,依旧斑驳坎坷。
未至而先哀,远远的凝望,桥与树惺惺相惜般的孤零之景,让我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
此时,冷意袭来,酸涩的眼睛也因这全身的寒颤阻断了视线,几颗不成器的水珠从眼角悄然滑落,心里竟一时慌乱。
而这慌乱的瞬间,桥旁多了一个龙钟的身影。
总自私地以为桥只为我一人等待,窃喜也在这拥有‘等待’的占有欲中越加强烈,而那独立桥边的模糊身影,剥落了心底脆弱的自私。
不知不觉中,我竟看轻了历经风雨沧桑的桥所应承载的重量。
满头银发,胡子花白,布满褶皱的脸上却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拄着的拐杖上的生漆早已脱落殆尽,老人扶着枯槐慢慢地在断裂桥墩的一块干净处坐了下来。喃喃独语,听不清说的什么,而左手始终在皴裂的树干上细细的抚摸。
皴裂的树干与皱褶的手,老人与桥最静默而切心的交流。
“老朋友,我将和你们一起朽老啦。”我耳闻到老人口中真切的话,和着悠长的叹息。
老人似乎也注意到近处有人,回身瞅了瞅,见我踱步过来,未加理睬,重又陷入沉思。
或许,我只是他眼里的普通过客。
“老大爷,这么冷的天,咋在这坐着呢?”虽然少在村里待,很多人、很多事在我的印象中已经模糊,但老人的样貌还是依稀记得的,小时候放羊的地方经常见他在桥边吸旱烟,四周满坡跑的都是他的山羊。
“眼生啊,小伙子,你也是咱村的?”
奇怪的问题,我已见怪不怪。儿时玩伴曾说:“每次见到回乡的你,总觉得你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存在。”
想笑,然而太过苦涩。
“嗯,小时候我也常在这儿放羊,您不记得了,我就牵了一只小羊。”
老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随后凝神了一会儿,方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噢,那时候爱搁这桥墩上玩胶泥的娃儿,时间一久,不说就记不起来了。”
当相互熟识,隔阂自然不再有。
童年的放羊趣事,被一一聊起,毕竟那是我们仅有的一段重叠的时光。聊天时,老人精神头十足,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当初那个老人粗犷的形象。
没想到,变的是容颜;不变的是性情。
只不知,这引我而来的桥与树,十多年的岁月又会改变些什么。
残阳渐落,冷弱的霞光穿越百万光年的旅程,将微末之辉洒到了这哀叹生命即尽的地方。尺长的枯黄蒿草摇曳在老人的脚边,恰如风中残烛,恰如老人日渐衰朽的佝偻身躯。
我们相聚相谈,终又无话可说,索性各自沉默。偶有路过的村人,看见桥墩上的一老一少,熟识的便打个招呼,陌生的则无视而过,一切都是那么的朴实、自然。离乡千里思归乡,原来,思乡的理由就是这份朴实、自然,就是这么简单。
就像身旁的桥与树;就像桥上的老人与我。
无奈的是,短暂的相见许是最后的别离。老人的安详,有桥与树的伴随,而我,只能目送他们的渐行渐远。
村里传来一声声狗吠,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回看村庄,炊烟正起,昏黄的灯光陆陆续续在各家亮起,夜幕即将降临。
几个贪玩的小孩一路大喊着朝家跑去,经过我们身边时,还不忘跟老人打招呼,“王爷爷,回家吃饭喽。”
看着沾满泥巴的布鞋和那忘情的笑脸,孩时的种种竟似昨日。
如今,说起那时候,终究只能用“那时候......那时候......”
那时候我在桥下摸鱼,错把水蛇当黄鳝......
那时候我在桥墩上摔胶泥到黑夜,只为比伙伴多摔一个......
那时候我在桥与树之间拉长绳,只为弹到沟对岸,结果胳膊脱了臼......
......
说不清为什么,童年往事总在桥边停留,这难以捉摸的命运。
或许是回应孩子们的招呼,或许是久坐的缘故,老人费力的站了起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之后,蹒跚的往村里走去。
我找不出合适的话,只能默默地看着老人的背影。
在离开桥的时候,老人回身说道:“小伙子,桥终归是要坍塌的,别留恋,心里记着就好。”
“记着就好?”,我长久以来念念不忘的月洼桥,长久以来在素描簿上刻画的枯槐,难道只为让他们化为难以触摸的记忆?我接受不了老人的豁达,我只愿桥与树真真切切的存在,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踏实的告诉自己“我的家乡有一座桥,有一棵枯槐,有一个童年完整的回忆。”
然而,除了痛心的看着他们的消亡,我又能做些什么?
桥与树,渐渐地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
无力的我,却只能看着、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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