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话可说

默默地呷了一口酒，想起王尔德的话来，爱上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其实，对于我来讲，也是终身痛苦的开始。我还记得孩提时候的我的样子。那时，我不大好动，总是喜欢坐在窗前，睁大着眼睛，忧郁而又幸福地看着窗外的世界。或许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注定一辈子要在孤独和忧郁中生活。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何以我竟能活到现在？难道说我所经历的痛苦还不够多么？因为生活的磨难，我流的眼泪还不够多么？可见，世界上的事都有一定的定数。

窗外又在下雨了，雨点忽大忽小，雨声忽远忽近……燃上一根烟，看着夜色中朦胧的世界，竟又回想起年轻时候的梦来。是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还是外面的世界本就是朦胧的？我不知道。原来，我以为，我的青春就像燃在手中的纸烟。现在想想，觉得原来却是太悲观了。其实，我的一生也是像这样的，慢慢地，不知不觉之中就燃尽了。薄薄的凄凉又慢慢地浮上心头。我的朋友背叛了我，我爱过的女人背叛了我，甚至我自己也背叛了我自己……只有忧郁和凄凉始终不曾背叛过我，甚至不曾起过这样的念头。即使是现在，我身无长物，寄居在寒酸的小旅馆，静静等待着死亡的现在！

慢慢地，一个模糊的形象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凌乱的头发，清瘦的脸庞，失神的眼睛，严重干裂的嘴唇，乱七八糟的胡须……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好像曾经见过他。是在某一次婚宴上？还是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或者是某一次我无声地呜咽的时候？我想不起来。我只觉得那张面容是丑陋的，可憎的。我突然想一剑刺死他，看着漂亮的血花在我的眼前飞舞。我一直想杀人。我歇斯底里地狂笑着，猛地拔出匕首来，向他的脖子划去。他的失神的眼里突然流下泪来。这一次，我看清楚了，是眼泪。那张死人一样的脸突然有了一点生气。我的笑立刻就僵住了，我被他的眼泪感动了。于是，我的眼里也流下泪来。哦，我想起来了，我曾经爱过他。那时的他还很年轻，英俊极了。我永远记得他的很有肉感的嘴唇，叫人忍不住想要亲吻。我忘记我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了。也许我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没有吻过那两片嘴唇。我觉得遗憾。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忘记了他爱过的那个女人的样子，不过，我记得他的眼泪，记得他的痛苦。我怎么能忘掉他那刻着痛苦的灵魂呢？

“哈哈哈哈……怎么？竟是你么？”我恶狠狠地笑着。

“哈哈哈哈……怎么？竟是你么？”他也恶狠狠地笑着。

他用鬼一般的目光直视着我，发疯一般地狂笑起来。我不禁在心底打了一个冷战。但是，很快，几乎是同时，我也狂笑起来。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那样地神秘，那样地诱人……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道亮光闪过，他的阴森森的鬼一样的面孔使我不寒而栗。我想要逃，逃离这个世界，逃离我自己。我闭上了眼睛。

雨更加大了，狂风肆虐而过，一声巨响打破了夜的沉寂。紧接着我就听到了玻璃落地的声音。雨滴大滴大滴地落在我的头上，脸上，肩上……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润湿了我干涸已久的心田。终于，我紧紧搂住他，大声地哭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知道他是谁了。我心底不禁有点懊恼，但终于还是留恋地偎着他的肩。像一个失恋的少女再次见到她的情人，又哭又笑又恼。哈哈哈哈，你怎么也想不到，其实我也想不到，他就是我自己。唉！我怎么还没忘掉这个几十年来形影相依深夜拥背的自己？

怎么？这个远远地避开人群，离群索居的人，曾经幸福过么？他也曾痛饮过青春的欢乐？曾经高兴地跑着跳着将整个世界搂在怀中？我不大相信。那些曾经的幸福和激情，像一阵烟，像朦胧的雾，慢慢地，在真实的阳光的照耀下，在生活的风的吹拂下，飘啊飘，终于消散了，不见了，无影无形。甚至，连记忆中也不曾有过。

那么，你拿什么来证明你的存在？我问自己。是什么见证了你的青春？是什么见证了你的成长？又是什么见证了你的衰老？又是什么将会见证你的死亡？是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片刻高兴？是第一次见到大海时的无声的笨拙的感叹？是在小树林里第一次牵手的温暖？是第一次亲吻的甜蜜？是在夕阳西下时看着无边的沙漠时感受到的苍凉？或者，是第一次远赴重洋，在机场不断地流着泪向朋友向故乡挥手的复杂的心情？是在大学的校园里将整个身心沉浸在哲学里的迷茫，痛苦，幸福？是新婚之后的第一个早晨的平静的幸福？是见惯了的死亡？还是？还是？还是？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也许我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在泪眼朦胧中，那曾经模糊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像放电影似的回味着以前的一切。我唯一觉得模糊的便是我的父亲。这也难怪。因为，他死的时候我还小，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父亲死后母亲一直郁郁寡欢，终于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死掉了。当时我没有落一滴眼泪。对于母亲，我似乎没有什么感情。终于，那饱含着痛苦和无奈的痛苦的微笑渐渐模糊了，终于消失，不见了。那张姣好的面容，那一度惊世骇俗的美，早已化作了泥尘。可见，一切美都是短暂的，易逝的。那双为我擦干眼泪的手，那两片无数次吻过我的红唇，恐怕也早已腐烂了吧！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开始慢慢地删除。时间的浪潮抹掉了生命的印记，无论那些印记曾经是怎样地刻骨铭心。我忘掉了我的父亲，忘掉了我的母亲，忘掉了忧郁流泪的青春，忘掉了一直关心我的那个人，忘掉了那个曾经将头偎在我的胸口的女人……我甚至忘掉了我自己！当黑夜的气息包围着我，微风缓缓地拂过我的脸颊，我会燃起一根烟来，默默地走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去。在火光的明灭之中，我不禁问我自己，你是谁？你要到哪里去？在你的生命中，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许就是在那样的晚上，我忘掉了我的名字，忘掉了我曾经爱过的那些人的姓名，容貌。当然，我也忘掉了我喜欢的哲学，文学，还有音乐。我期盼，我以为这颗心早就死了，麻木了。不过，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可悲的还是可喜的——这颗心还是那样地活跃。不是说“存亡惯见浑无泪”么？我忘掉这个话是谁说的了。不过，我想，这个人一定不懂得生活的艺术。不过，兴许是更懂得生活的艺术也未可知。

我记得我在哥廷根念书的时候，曾经很狂妄地说，尼采算什么哲学家？他不过是一个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却妄想拯救世界的疯子罢了！把那个和气的老头气了个半死。后来我懂了，对于尼采而言，疯癫是一种更好的更有诗意的状态。于是，我对这个疯子不禁肃然起敬了。原来，疯子是更加懂得生活的。谁不断地啃噬着自己的心，谁就是真正的生活艺术家！哈哈，真是这样么？真是这样的话，我是疯子还是生活艺术家？或者什么都不是？

怎么？还是这般地恋着红尘么？我得到过什么？我又失去了什么？当我的记忆还不是很模糊的时候，当外面的世界还在很清晰的时候，当我的视线没有被泪水模糊的时候，我曾经停下匆匆的脚步，回头看过。然而，我没有看到过去，却看到了我的未来，像碎片一样的未来。我把大把大把的光阴浪费在对于生活毫无用处的所谓的事业上。于是，我失掉了我的亲人，失掉了我的朋友，失掉了我的爱人，失掉了我的生活，最后终于连我自己也失掉了。我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我像一个幽灵一样到处飘荡，以此来摆脱潮水般的不厌其烦的厌烦和空虚。然而，我终于倦了，厌倦了人脸，厌倦了飞瀑流泉，厌倦了四季更替……终于，我明白了生活的目的，唯一的目的。不过，我不再欣喜，不再感动，不再流泪。我学会了平静地来面对死亡！

我年轻的时候很崇拜苏格拉底。我深信未经考虑过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我执著地追求着理性的生活。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执著本身就是很不理性的。哈哈，现实永远是这样地残忍和讽刺么？当生命的轨迹快走到终点的时候，我发现我回到了生命的起点。我对于生活的认识还是最初的那么个样子。我的心境也是一样的，不曾增一分幸福，也不曾减一丝忧郁。世界还是那么样的一个世界。

这么些年来，似乎明白的事情渐渐变得不明白，新朋友变成老朋友，老朋友变成陌路。我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我自己。我唯一懂得的或许就是青春时代的歇斯底里的忧郁的原因。那是我在经历了很多事，看厌了人脸之后慢慢想明白的。还有什么可以替代忧郁来证明我的青春，我的存在呢？其实，所有哲学家之中，我最讨厌的就是萨特。可见，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诅咒。世界的荒谬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想，人都有这么一种状态——无话可说！近来，我总觉得我已经把所有的话，想说的，不想说的，都说尽了。我已经找不到理由来恋着残生。青春过？恋爱过？生活过？存在过？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几年前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天，我不为任何人存在。我一辈子在做没有家室的流浪者，心潮纵是像波涛般澎湃，也终于倦了，终于像死水一般平静。现在，当我终于可以不再流浪，终于找到回家的路的时候，我却觉得遗憾了。我一辈子都不知道醉酒是什么滋味！我件件不如王尔德，只有喝酒他绝对不是我的对手。多讽刺啊！不过，跟慢慢地跟着夕阳的步伐，静静地走到沙漠里去比起来，这遗憾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不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加诗意和幸福的事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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