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地处西洞庭湖滨,土肥水美,适宜荷生长。儿时,属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的莲湖、小河、水塘无一不种有荷。我的童年就伴着阵阵荷香度过。
与荷比邻,“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景象我们见多了,以为美,不以为奇。奇的是小荷上立了蜻蜓,还趴了袖珍青蛙。小荷的尖尖角大同小异,蜻蜓的色彩却迥然不同,有黝黑的、有金黄的、有鲜红的,记忆里好像还有一种近乎透明色的。丽日下、微风里,蜻蜓煽动着比蝉翼还薄的翅膀,时起时落、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活脱脱一个个精灵。
小荷还是尖尖角的时候,它长长的根茎还细瘦如指,我们叫它“藕孙”,其意是它很小,小得像藕的孙子。如今想来,它应当是藕的爷爷才对,它在前藕在后。采藕孙容易,顺荷梗往下一直摸到泥里,能探到横长着的藕孙,挨着荷梗处掐断,用劲恰到好处地将其从泥里扯出,再在浑浊的泥水里洗洗就成。藕孙短的短过筷子,长的长过胳膊,白白嫩嫩、甜甜脆脆,生吃熟吃都好味道。
风调雨顺。转眼间,柔柔弱弱的小荷长成了大荷。中通外直、表皮上有嫩刺硌手的荷梗粗了、壮了,它托举过的尖尖小角,正亭亭玉立于水面,迎风舞弄起硕大的裙裾摇曳出万般风情。骤起的雨点打在上面,瞬间化作了晶莹剔透的珠子,滚来滚去,最后滚到水里,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当初立在小荷上的蜻蜓早已踪迹难寻,唯有袖珍青蛙还不离不弃,静卧在水面,仰望着天空,躲在荷的石榴裙下,享受着清凉与安逸。
从荷边走过,口渴了,掐下一片荷叶折成瓢状舀水,十分的方
便、实用。那水虽不甚洁净,可盛在绿茵茵的荷叶里,却平添了一份清香和凉爽。自己解了渴,还可以给在远处的伙伴带上一瓢,走上好远都不漏不洒,那份环保、那份绿色、那份天然,如今的一次性纸杯、塑料杯若是见了,恐怕会羞愧得去上吊。
有雨四方亮,无雨顶上光。如果天突然黑下来,头顶像被一口
大锅罩住,且风不刮、禅不鸣,那预示着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时的我们若是走在放学的路上,会赶紧摘上三片大荷叶,一片折成帽状,一片撕成披肩,一片做成围裙,再把裤脚挽得高高,将鞋提在手里,天上落刀子都不怕了。
荷叶即便枯了也是有用的,公社的供销社或是大队的小卖部
里,就是用枯了的荷叶包副食品,尤其是包红糖。防潮、隔湿,还不沾,经济又实惠,深得乡亲们的喜爱。
荷叶正茂时,荷花也就要开了。
一入夏,荷花便开得热闹起来。有事没事,年少的我就喜欢呆望外公屋前的满塘白荷,只觉得那些或尖角刚露、或含苞欲放、或蓓蕾初绽,或吐蕊盛开的白荷好看极了,看着就格外舒服,然而,搜肠刮肚却找不来半句形容词。今日想来,若将白荷的那份素洁、那份淡雅、那份亭亭玉立比着淡妆素抹的女神,都是会有亵渎之嫌的。革命先烈秋瑾女士生前有诗咏白荷:
莫是仙娥坠玉珰,
宵来幻出水云乡,
蒙龙池畔讶堆雪,
淡泊风前有异香。
国色由来夸素面,
佳人原不惜浓妆,
东皇为恐红尘涴,
亲赐寒潢明月裳。
小伙伴间常会邀了我逃学,随放牛人去远处的莲湖。荷塘有荷塘的秀美,莲湖更有莲湖的壮观。那一望无垠的成百上千亩莲湖,真成了荷花的海洋。微风阵阵、暗香浮动,骑在牛背上,隔老远就闻得到扑鼻而来的荷香,那份纯正、那份天然,吸一口真是透心透肺的畅快。莲湖大多是红荷,红得烂漫、红得耀眼,如若映日,更是红得别样。红荷里也常有几支白荷点缀其间,这就更具有了诗的情画的意。难怪清人史台懋要大发诗兴了:
丛祠花发绕回汀,
烦暑时时过客停。
谁把阑干界红白,
红莲沉醉白莲醒。
爱花却不会惜花。儿时的我常赤条条下到水里,摘上三五朵甚至更多的荷花,上岸后将其扯成一瓣瓣,或随手抛向空中,看它随风轻扬;或依次放入溪水,任其载着一个懵懂少年的欢乐和幻想飘向远处。
儿时乃至读完了中学,我都还以为世上的荷花只有白、红两种。后来进了城长了见识,才晓得荷花还有浅绿的、白色红边的、花白边紫的、白色而洒以大块紫斑或小紫点的……其形状也不单一,有千层莲、佛座莲、并蒂莲、孩儿莲、重台莲、碗莲……我想,如今我若有幸在公园、展厅见到这些千姿百态、争奇斗艳的荷花,肯定会喜欢的,然而,这并不能冲淡我对老家荷花的喜爱之情,我以为,只有老家那自枯自荣、经得风吹雨打、耐得日晒夜露的荷花,才更显“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气质。
待到花瓣凋零,花托也就茁壮成了莲蓬。老家有一首山歌把莲蓬也看着荷花,很诗意,开头的几句是这样的:
六月吹南风
吹得荷花动
荷花也是花
莲蓬也是花
荷花老来哟结莲啰蓬
……
莲子,生吃沁甜,熟吃糍糯,这对于我们小把戏是挡不住的诱惑。放学了,不径直归家,悄悄绕道莲湖,瞄准守湖人不在,三两下剐掉衣裤,连同书包胡乱塞进草丛,泥鳅样钻进水里。守湖人望见荷叶无风乱摆,就晓得有“敌情”,忙撑了船过来“捉活的”。我们自有一套隐身妙法,要么一猛子扎到一丛茂密的水草下面,只露出鼻子眼睛;要么摘一荷叶盖在头上作伪装,有蚂蝗叮身也不乱动。守湖人东张西望不见人影,怕出人命,就向我们告饶:小祖宗呃,快点出来啰,我不抓你们了!我们就呼啦啦拱出水面,举着摘得的莲蓬兴高采烈,像得胜的将军。
剥吃莲蓬真是非常惬意的事。比谁吃得快,还比谁吃得好。吃得好,是看莲蓬壳剥成筛子状后有没有破损,是看谁戴在十指上的用莲子壳做的戒指最多。瘪壳的莲子也不会扔掉,会嬉戏着互相戳在额头,戳上去不痛,却声音脆响,还会在额头留一浅显的印子,我们谓之“拔火罐”。大人们在不远处的田间、地头劳作,远远地向我们招手讨要莲蓬,那场景,像极了清人辛弃疾在《清平乐。村居》里描写的: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西头卧剥莲蓬。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是文人骚客笔下的采莲,那份诗意和浪漫不属于靠采莲换钱的人。采莲是艰辛的。采莲的主要行头是一根长长的竹篙,一只两头尖尖的小船。撑小船前行不易,有横七竖八的荷梗挡道,有盘根错节的水草绊扯。有的荷叶里盛着不少的雨水,擦身而过,往往会泼湿一身。船太小,撑行要有十分的技巧,稍有不慎就会翻船,翻船了,一天的辛劳会付诸东流。荷叶遮天蔽日,置身其间,很难享受到风的清凉,中暑的事间常发生。最可怕的还是在莲湖里迷路。天黑时,如没及时拢岸,往往会辨不清了方向,在莲叶间转悠了大半夜还在老地方。迷信的说法是碰上了“罩罩神”,“罩罩神”是专门布迷魂阵的。若无岸上灯笼、火把的指引和亲人们的千呼万唤,后果会很严重。
挖藕是体力活更是技术活。高手挖藕,十指不沾泥,身上泥也少;高手挖出的藕大多有头有尾完完整整,很少弄伤,很少弄断;不用开挖,只须扯几下枯萎了的荷梗,高手就判断得出藕的走向、深浅、粗细、疏密,我的外公就是一个这样的高手。我们小把戏挖藕也用铁锹,但那只是刚开始的几下,后来就多半是用手掰了,劳神费力到手的藕,尽成了一节一节,里面还灌满了泥巴,洗不干净,只好喂猪。
几十年里少有的几次回老家,大多是在新年气氛浓得化不开的正月,便见不到“凭栏十里芰荷香”的景象。现在想来,即便是在荷香逐波、莲蓬吐蕊的季节,那景象也是会见不到的。好多水塘早已不复存在,小河也不如先前水草丰茂、鱼虾繁多,还浅了窄了许多。被私人承包了的水塘、小河,用作养鱼的多,种荷的少。早年热火朝天的围湖造田运动,已让广逾千亩的莲湖瘦身得不成体统。后来虽搞过退耕还湖,可也收效甚微。生态一旦遭到破坏,要完全恢复几乎是不可能的。
好多回梦里回到老家,好多回梦里见到儿时老家的荷。
老家快要把我遗忘,我却把老家的荷长久怀想。
201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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