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水，就会想到柔情似水的丽人，佳期如梦的约会；就会想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就会想到沧浪之水。人离不开水，一切生物都离不开水。有水就有生命，就会有生命的事业。我很有幸运，一辈子都生活在水边，对水更是有着一份无限的依恋和沉醉。
我出生在湘江之滨的衡阳，是衡阳的名门旺族杨家花园的后人，血脉中流动的是湘江水，喝的第一口也是湘江的水。幼儿时期生活在广西玉林陆川沙坡乡的一个大山沟里，山沟里有一条溪涧，流水潺潺，甜润润的水，清清亮亮地在鹅卵石下欢笑。青少年时期住在桂林西二塘，虽说没有大江大河，可毛主席的大手一挥：水利是农业的根本命脉！于是乎在我们搬家过去的前一年，刚刚挖了一条泽被后世造福几十万人民的西干渠。清清的西干渠的水呀不但浇灌了大片的良田，使临桂县成了桂林的商品粮生产基地，而且也使得二塘地区的地下水资源异常丰富，沟渠水塘遍布，给我们少年时期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乐趣，更为现在再建一个桂林提供了基本的条件。读大学时靠长江滨南湖，工作时逐桃花江而居，最后呀，把家搬到了郭兰英的歌声里去住了：“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哨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听过这首歌吧？我就住在这首歌唱起时电影背景画面里的漓江边上的那个地方。在江边散步，沐浴着漓江的清风；在漓江里劈波斩浪，感受着漓江甜甜的清波裹拥着身子，满身心地洋溢着幸福的激情，忍不住地喊：真是好山好水好地方呀！你说，我对水会有怎样的感觉呢？不过，我对水的感觉主要还是从西干渠的水中得来的，那种感觉刻骨铭心，又恨又爱，其中的滋味难以用语言述说。
那是一九七二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只有十一岁的二哥在西干渠边玩，看别人游泳。西干渠水流湍急，堤岸高陡，厂里在岸边修了两个码头台阶，是方便职工们洗滌用的。二哥见别的小孩子在游泳，他也想尝试一下，他在台阶上的浅水里扑腾，脚下一滑就被水冲走了。当时正值午睡时间，太阳当顶，人很少。一个大他二岁的小姐姐看见了，扑上去想救，二哥一把抱住她的颈勃，她力量不够，赶忙挣脱，她上岸后一路追下来，急得都忘记喊救命了。二哥在水里被冲出了三百米，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可头脑还是清醒的，求生的本能使他猛地一登河底，努力把手举出了水面。也是他命不该绝，食堂管理员姚叔叔在水边洗东西，正好看见了，他扑身下水把二哥托出了水面，另外一个人又下水合力把二哥拖了上来，这时的二哥已经昏了过去，不省人事了。于是急忙往医务室送，母亲得到了报信，已经在等着了。母亲是医生，她在里面紧张地救治。我还记得，当时医务室外围满了人，父亲急得坐在地上大哭。由于抢救及时，二哥被母亲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二哥差点被淹死这件事给母亲很大的触动，她明白，孩子长大了，水边的孩子，怎么管得住不下水？与其不准孩子下水游泳，不如把孩子教会游泳。从那以后，每天下班后，中午的饭后，下午的饭前，她必带我们三兄弟去水渠边，让食堂管理员姚叔叔教我们游泳，因为她自己不会水。她经常跟我们讲大禹治水的故事，与其堵不如疏，这叫因势利导。我们似懂非懂地听着，很快，我们就学会了游泳。姚叔叔教得好，我们也乐意学。姚叔叔的办法很绝，他拿根长长的绳子捆着我们的腰让我们顺水游，看看要沉了，他在岸上往上提绳子就行了，自己不用下水。我是最小的，母亲就让姚叔叔教先两个哥哥，教会了两个哥哥才准我下水。不到一个星期我就能靠着岸边从上面这个码头游到下面那个码头去了，不用捆绳子了。那条长绳就被会水的孩子们绑在了横跨西干渠六寸粗的工厂的引水管的中间上了，他们拽着绳子在水里玩呢。那天下午，鬼使神差地，那根绳子的一头不知是谁把它递到了我的手上来了，我也不假思索地习惯往自己的腰上一捆，然后顺着水靠着岸边向下游去。还没等游到下面的那个码头，绳子到头了，那水的巨大的冲力一家伙就把我从岸边拽到了水的中间去了，妈妈正在岸上的洗衣台上洗衣服，见我被水冲到了水渠的中间挂在绳子上被激流冲得上下起伏，她扯着嗓子凄厉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顿时，几十个人慌忙地向我扑来，我被急流冲得一上一下地浮沉着，呛了好多的水也喝了不少的水，气都喘不过来。而救我的人们一靠近我就被水冲走了，几十个人没有一个抓得住我的。急得妈妈声嘶力竭地不停地喊救命，很多人衣服都没有脱就跳进了水里。大家急得正一团糟，一个大个子叔叔，他有一米九，膀大腰圆。西干渠的水只有一米七左右，只见他跑到上面十来米处下水，走到水渠的中间后对准我再顺水走下来，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抓住绳子一叫力，绳子应声断了。我被这位大个子叔叔救了上来，他叫邓灿，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上岸后没有哭，只觉得好玩：瞧，那么多的人都抓不住我！事后我问妈妈这是为什么，她说大家太着急，太慌张了。如果是平时，哪一个一伸手都能抓得住我。
自从那次被水淹以后，我很快就能在水渠里上下翻滚乱窜了。那一年的每天中午和下午，母亲必定要带着我们去游泳，母亲象一只母鸡一样保护着她的三只幼雏，直到我们的水性十分娴熟了，她才不跟着了。二哥被淹母亲每天带我们去学游泳这件事，在工厂里掀起了一股学游泳的浪潮，那时候有小孩子的父母每到下班后必定会带孩子到水渠边学游泳。母亲是医生，有号召力。大人教小孩，哥哥姐姐教弟弟妹妹，那一年我们那个工厂的孩子，七岁以上的，不管男男女女基本上都学会了游泳，母亲好伟大。
西干渠的水是从桂林北边灵川县的青狮潭水库放下来的，渠水深一般有个一米七，宽有七米，流速每秒一米五左右。人工水渠，渠岸高陡，一但被淹很难爬得上来，所以十分的危险。但那个时候的西干渠却是我们小孩子们的乐园。每到下午五点半以后，我们工厂边的那段西干渠就会是一个欢乐的海洋。
那时候的孩子多，每家都有三四个以上。另外加上家长和青年职工，每天在同一个时间段，上百号人集中在那上下不到百米，宽不到二十米范围内的水上水下乱窜乱蹦，那是一个怎样的热闹的场面啊。为何不到上面去游，为何不游到下面去呢？一来是沿岸没有码头，堤岸陡峭爬不上来，二来热闹的地方人多安全，别忘了岸上还站着监督的家长们呢。我们孩子们玩的花样很多，大致有分边打水仗，抢占阵地，抓人，还有跳水。
打水仗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就是分成两伙人用水攻击对方。小小孩子们站在码头的台阶上互相进攻，大孩子则从上面一路游下来在水里进攻，打不过了就逃，拽着岸边的草不松手，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溜走。大人也经常加入我们的行列，一般打到另一方落荒而逃就停止了。也有打着打着，打跑了对手自己打起来的，只是为了好玩，输赢是不论的。攻占阵地，那阵地一般就是那条横过西干渠，工厂从森林中地下河抽水上水塔的大水管。一伙孩子先占领水管，骑在上面或是伸手挂在上面都行，另一伙孩子从上面游下来把他们拉下来，不准直接用手打击或者捅对方，可以抱可以拉可以用水攻击。反复地争夺，直到都筋疲力尽，最后只剩下个大孩子占领着。这时，必然会有一个青年工人呈英雄去把那个孩子拉下来，缓过气来的我们这些孩子们又一拥而上地抱住他，把他拽下来。
抓人是单循环，先剪刀锤子布，谁输谁抓人。抓人的在这边的岸上，被抓的都游过对面去，说开始了，这抓人的就游过去抓，被抓住的又重新开始新一轮游戏。可能你要说了，那不总是那几个菜鸟倒霉了？别忘了还不断有人加入呀，新加入的就由他来抓了。再说高手常常不去追那菜鸟，他非抓他要抓的目标不可，那可就是一场激烈的竞赛了。这竞赛这对我们游泳技术的掌握和提高很有帮助。看着那些游得好的在水中劈波斩浪飞快的追逐着，我们就会在岸上比划着学。所以我们那个工厂长大的孩子，不管男女，游泳技术一般都不差。一九七三年秋天的时候，我们就读的小学还成立了游泳队，当时的彭老师是广西游泳队的教练，他被下放到我们学校做我们的体育老师。游泳队就是由他组建的。我还做了游泳队的副队长哩。那个游泳队只存在了几个月，也只下过一次水，还是冬天下的。我们每天下午放了学就在学校练习动作。别小看这几个月在岸上练动作，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数的人游泳都是没有经过指点训练的，就凭借着这几个月的岸上训练，我到如今一下水就能折服一大片人，这几十年来成为我颇为自傲的一大技能。当然这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啦。可惜彭老师调走了，不然真有可能出人才哩。
我们在水里玩，最考胆量的是跳水。那时的西干渠挖出的土随意地堆在两边，有的地方堆得很高，那就自然成了我们的跳水台了。有多高？恐怕有个五六米高吧，没人测量过。一开始在码头边跳，自己乱起名称：什么飞机式，丢炸弹啦，什么打水花，吃冰棒啦，还有背朝水面翻身跃入水里，这个动作难度较大，能掌握的孩子不多。不管什么式，好看又干净利落就行。那种摔蚂拐（青蛙），就是把肚皮摔得红红的；还有吃狗屎，就是呛得一鼻子水的也是常有的事。飞机式是最好看的，用的最多，就是一开始展平双手，腾身跃起，在将入水的时候把手展向头顶，以一定的角度穿入水中，以溅起水花小为最棒。也没有谁教，就是大家都觉得好玩。吃冰棒，就是以一定的速度冲出去，身子在空中旋转，直直的插入水中，当然是水花越小越牛。丢炸弹打水花那是为了攻击岸上的女生，看谁把水花打得又远又高。在码头边玩得不过瘾了，趁大人不在时，我们就会跑到那最高的土台上去跳，先是潜到水底去清理水底的石头，然后从大到小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不管动作，跳了的就是英雄，不敢跳的就是狗熊，大家都不跟他玩。于是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跳，真刺激：两眼一闭，义无反顾地往下跳，只听哗啦一声，然后是一身凉爽，脚一登底就浮了上来。第二轮讲动作了，先来飞机式，再来吃冰棍，再不行的就“丢地雷”：冲向水渠，双手抱膝弯腰低头，象一个地雷砸向水面。在这么高的土台上跳“吃冰棍”，不但要看入水时水花的多少，还要看谁窜出水面时蹦得高。那时候的孩子真不知道什么是怕，只要有人带头往下跳，再高的地方都敢跳。吓得那些青年工人目瞪口呆，他们可不敢，他们说他们太重了。这都是我们小学时干的事了，上了初中就没再跳了，一心埋头于书本，卷进应试教育中去了。可我看见一茬一茬的孩子还是这样接着跳，直到那个土台被挖掉，那是到了我大学毕业工作以后的事了。这种勇敢的风气一直传下来，影响了后面的孩子了吗？那就不得而知了，但二十年后我们的那个工厂就出了一对孪生姐妹，她们拿下了世界跳水冠军，这就是李婷姐妹了，李婷还拿下了上届北京奥运会跳水冠。当然她们是在游泳池而不是在西干渠跳水时被教练看中的，这时的西干渠因为临桂二塘人口的增多，很多居民的污水排了进来，已经不太适合游泳了。
你也别羡慕，西干渠带给人们的也不尽是快乐和幸福，也给不少家庭带来了永恒的痛苦和灾难。
一九七四年的一个星期二下午，那时每个星期的星期二下午学生们都放假，老师们政治学习。我们家的邻居，那父亲是打鱼能手，水性非常好。也不知为何他的二儿子直到小学二年级了还没学会游泳，而他上面的姐姐和哥哥都学会了。这天下午，他在水边看别的孩子游泳，他也忍不住站到台阶上的水边玩，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当时没人看见，当别的孩子只看见他的衣服放在台阶上时，才知道他已经滑进水里去了，滑进去了多久也无人知道。赶紧跑去告诉他正在上班的父亲，他父亲径直就往下游两公里处的分水闸跑，当他跑到时，那可怜的孩子正被水流冲到那儿。他一手就抄了上来，我母亲背着药箱也赶到了，一摸那孩子，早就没有心跳了，可也得救呀，几针强行针打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人工呼吸，放在牛背上颠，凡是能用的方法都用了，当时县医院的医生也赶到了，又送到就在几百米内的县医院去抢救，他还是没有活过来。这些都是后来听人讲的，我没有亲见，那天我被母亲锁在家中写作业。哥哥们回来了我才被放出来，我正在煮饭，那父亲一路哭喊着抱着儿子跑回了家，他喊呀：“大弟弟，你不是要读书吗？明天还要去上学呀，你醒来呀！”喊完又骂母亲抢救不得力，又砸自己家中的家俱，又用头去撞墙，那一晚上就没有停过。丧子之痛竟如此之悲伤，我们都暗自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同伴的死亡。他比我低一个年级，我读三年级他读二年级，他是他们家中读书读得最好的一个，深得他父亲的宠爱。
从那一年开始，我们周围几乎每年都要送一个孩子给西干渠的河神，有的是本单位的有的是外单位来玩的孩子。只要那孩子八九岁了还不会游泳，十有八九就是他了。我读大二那一年的暑假，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很早就停了电，晚上一来电厂里的高音喇叭就叫了起来，叫所有年满十八岁会水的男人马上到西干渠的水边去，厂里某人的孩子掉到水里去了。原来那天下午厂里停电，没有自来水，人们都到西干渠洗衣洗澡，那位女士带着她哥哥来她这儿玩的男孩，八九岁，也到水渠边来洗衣服，她一边洗一边跟别人聊天，没曾想到，她那位不会水的侄儿看见那么多跟他同龄的孩子在水里乱窜，他忘了自己不会游泳了，他也跟着溜下去。那时候这样一溜下水然后从很远的地方才冒出头来的孩子多得很，没有交待，谁又知道他会不会游泳呀？等到姑姑想着找他找不到时，才有人说刚才见到一个孩子溜下水去了。她不敢相信，一边叫人下水去打捞，她一路喊着跑回家找。当时我和哥哥都在场，我们马上会同所有会水的大人分工：一部分顺水排查下去，另一部分人跑到下面五百米，一千米，和一千五百米处手挽手脚抵脚地拦在水里，中间叫人来回地搜索。几十个人打捞搜索了两个小时都一无所获，这广播叫人是要动员更大的力量，由厂党委牵头来救人了。我们兄弟吃了饭再次参加，直到晚上十二点钟也没有找到。那姑姑坐在地上哭呀，用头去撞地磕头呀，喊呀：干嘛死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呀！最后连公安部门都参加了，还是找不到。那男孩直到第三天才在四十华里外的四塘乡浮了上来。
学校几乎年年都有学生被淹死，学校领导和老师十分吃紧，三令五申不准私自下河游泳，老师对学生严加管束，并给女同学布置监视任务。夏天的每个下午第一节读报课时，我们这几个捣蛋鬼都会被班主任叫到教室的前面站成一排，把手臂露出来，老师用指甲一划，手臂上出现一道带细粉的白线，不用说都是下河游了泳的，一定错不了。学校下了两节课就开全校大会，象开公审大会一样把各班这些孩子都叫到前面来亮像，其中一个就是我。也不怪学校和老师，这学校领导和老师给我们逼急了：这年年死人怎么是个事呀？可我们那时不服呀，死的全是那些不会游泳的，你们怎么不抓那些不会游泳的学生来培训呢？能这样做吗？这校长犯难了。当然经过这样一整还是有效果的，我们也不大敢私自下河了。但放学后回家，在下班时间里我们还是可以下河的，因为那时有厂里的大人在场呀。
西干渠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游泳玩水的乐趣，还有抓鱼。平时正常灌溉时，我们就去西干渠沿途的小分闸的水沟里抓。水闸边水流大，岸边的水里常常有泥洞，我们就伸手进去掏，有时掏出黄鳝，有时掏出的是螃蟹，有时掏出的是水蛇。掏出水蛇时最好玩，那水蛇咬着手拖出来，还以为是黄鳝，旁边哪个一看大喊一声：“蛇！”被咬的哪个甩开手就跑。有时明明是鳝鱼，却认做了蛇，后来大了一点，也被水蛇咬过了，不怕了。水蛇一般没毒，不怕！毒蛇一般不会呆在水洞里。到深秋了，西干渠的水要关了，它不是一下就关掉的，而是今天水位下几十公分，明天又下降几十公分，当还有个几十公分水的时候，那抓鱼的季节就到了，这个时候那遍布的沼泽水塘失去了水源，很快就处于半干状态，我们一放学就带上自制的鱼具四处去抓鱼，可抓了不少。哪时候二塘地区地宽人少，可抓鱼的地方多着呢。一年四季除了过年时的大鱼是买的，哪些小鱼小虾基本上都是我们自己抓的，吃不完的烘干了以后吃，小干鱼炒辣椒可送饭了。六月底七月初涨大水的时候，那倒不是抓鱼的季节，那是拣田螺的季节。当那倾盆的大雨昏天黑地地倒下来，不几天那沟塘水渠就都满了，现在的县法院一带原来是一大片不连片的水塘，那时叫国家塘，水大时连成一大片，象湖，淹没了水边的草地，那平时呆在深水区的田螺爬到新淹没的草丛中来找东西吃了。我们就到才淹到我们小腿深的地方拣田螺，湖光山色，蓝天白云倒影在水中，美的不得了。那田螺真不少，一锑桶一锑桶地拣回来用脚盆养几天然后煮汤喝，这是父亲的做法，那汤可鲜了。母亲的做法是煮熟了用针挑出来炒辣椒吃。我们小时候是没有涨洪水的概念的。涨大水仅仅是不方便去上学，我正处在逃学的时候，还盼望着涨大水呢。真正领略到涨大水的滋味，那是到市里做了导游以后，是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的事了。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三天后是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桂林的日子，更因为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次大洪水，而且我首当其冲，正处在危险之中！
每年的六月底七月初桂林一般总会来那么一次或几次大水，这已经是一个规律了。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七号，桂林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暴雨了，树林草地山岭都饱含着水份，低洼处早就积满了水，那天的天特别的沤热。早上，我带着十九位客人游览桂林市内的景点。才游了穿山公园，车刚开到七星公园后门口就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说是水库已经放水了，政府已经在电视台发布了公告，叫我马上返回。我一接完电话马上叫司机小赵立刻就撤，并和客人解释，可客人不干，他们要投诉我。我说你们投诉不要紧，到时候别爬树就行。从哪儿回去呢？我们的客人都住在汽车站附近，在漓江的西边，而我们正处在漓江的东边。赵司机开着车就从七星公园的后门向解放桥那边开去，没开几百米，就看见前面的车流人流往回倒了过来，吓得小赵连头都没调直接挂上倒车档就往后跑，这时七星公园的后门全打开了，根本不用买票了。刚要往里开，公园那头的人流又往回涌来。怎么办？小赵问我。客人看到这种场景不敢吭声了，都盯着我拿主意，也不说投诉的话了。这水来得也太快了，我也没有经历过。那就走漓江大桥过江吧，因为那座桥距汽车站最近，也就是一千米不到，汽车过不去的地方我们可以走着回去。小赵开了车就跑，到那儿时，引桥已经有半个车轮那么高的水了，小赵回头看我，征求我的意见，我大吼一声：“冲啊，别犹豫！”我们的车刚冲过去，一股大水就冲过来了，跟在我们后面的车赶紧倒了回去。客人个个都给我鼓起了掌，好像我是指挥若定的将军一样。我心中说：说别鼓别鼓，我把你们虽然带到了最靠近酒店的地方，可这却是一个绝境，因为桥的另一头比我们刚过的地方低得多，更过不去了，可我嘴里没有说。车开到大桥中间，果然不出所料前面已经停了好几辆车了。那就看水吧。客人高兴得不得了，都说没经历过洪水，这回可开了眼界了。确实，那景色真是壮观，漓江的河岸已经看不见了。岸边楼房下的水已经差不多到二楼了，江边的路灯也只露出个杆子顶，象鼻山那个漂亮的水月洞被淹掉了三分之一，整个象鼻山完全坐在了水里了，而我们所在的大桥就象是一艘迎风破浪的巨轮，浑浊的江水带着大量的垃圾排山倒海地直扑而来。穿山，塔山，象鼻山全都处在一片汪洋之中了。
五六个小时过去了，看样子水一时退不了，客人看洪水的兴致也过去了。他们问如果桥垮了怎么办？我说我们就一起“凉拌”啦。他们说为何解放军不来营救我们，我说我们只是被困，并没有危险，他们只会去救那些有危险的人。听我这样一说他们放心了，这桥上是安全之地。可怎么过去呢？小赵司机问我。我说会有船来渡我们过去的。谁来掏这个钱呢？小赵问。谁先沉不住气谁就来掏这个钱，我们操作上没有错，这是不可抗力，我说。果然有客人沉不住气要自己雇人力三轮车走，我不同意。我说要等几十个人在旁边护卫的龙舟来了才准坐，谁要擅自离开，我跟你急！其他车上的人雇人力三轮车走，我们都看着他们。人力三轮车的车夫在车上面搭几块木板让人站在上面，他推着走。那水真大，三轮车刚到最深处一下就被水冲翻了，人都差点被冲走了，幸亏武警战士伸手营救，不然就出大事了，山洪寒冷刺骨，那滋味可不好受。天黑了，龙舟来了，每人三十元钱，客人都愿意出，我们顺利地撤出了。到了酒店，客人十分感动，他们说我在整个应急过程中没有一点错误，一点犹豫，真了不起。可我内心深处一直是恐惧的，我深知如果有客人落水，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我的那点游泳能力对于这种洪水根本没有。桂林每次洪水淹死的都是去救人的人。那一天可把我妻儿老小还有哥哥们给急坏了，他们给我打了一天的电话，而我的手机没电了。那次的洪水是桂林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我赶了个正当。
二千年的时候，我搬到江边来住了。虽然年年都要被漓江的洪水淹那么一两次，抗洪救灾是例行公事了，可我觉得值得。住在世界上最美的江边，坐在江边的凤尾竹下看着月亮从七星公园的普陀山那边升起，银色的月光撒在漓江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清波漾起一轮轮的月影在水面上拉长又复原，由金黄变成银白，多美！更别提在清波中畅游。只是上善若水，这个老子提出来的命题我还是不太明白。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大思想家李挚说：“凡利物之谓善，而利物者又不能不争，非上善也。惟水不然，众人处上，彼独处下，众人处易，彼独处险，众人处洁，彼独处秽，所处尽似所恶，谁与争乎？此所以为上善也。”好象太对了，至善至美了。可仔细一想，不对，水虽然给了我们生命又给了我们那么多的乐趣，可同样它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不幸和灾难，它是处卑处贱处险处秽，可它有一条空中通道可以直接重返最高处，最贵处，最安处，最洁处。它把万物洗刷了一遍又一遍，取它所需而给予它所愿给，这样可以称得上至善至美吗？我觉得这水倒象个圣明却又残暴的君主，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无法阻挡。它皇恩浩荡，却又残暴无比！怎么能说“上善若水”呢？
我出生在湘江之滨的衡阳，是衡阳的名门旺族杨家花园的后人，血脉中流动的是湘江水，喝的第一口也是湘江的水。幼儿时期生活在广西玉林陆川沙坡乡的一个大山沟里，山沟里有一条溪涧，流水潺潺，甜润润的水，清清亮亮地在鹅卵石下欢笑。青少年时期住在桂林西二塘，虽说没有大江大河，可毛主席的大手一挥：水利是农业的根本命脉！于是乎在我们搬家过去的前一年，刚刚挖了一条泽被后世造福几十万人民的西干渠。清清的西干渠的水呀不但浇灌了大片的良田，使临桂县成了桂林的商品粮生产基地，而且也使得二塘地区的地下水资源异常丰富，沟渠水塘遍布，给我们少年时期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乐趣，更为现在再建一个桂林提供了基本的条件。读大学时靠长江滨南湖，工作时逐桃花江而居，最后呀，把家搬到了郭兰英的歌声里去住了：“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哨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听过这首歌吧？我就住在这首歌唱起时电影背景画面里的漓江边上的那个地方。在江边散步，沐浴着漓江的清风；在漓江里劈波斩浪，感受着漓江甜甜的清波裹拥着身子，满身心地洋溢着幸福的激情，忍不住地喊：真是好山好水好地方呀！你说，我对水会有怎样的感觉呢？不过，我对水的感觉主要还是从西干渠的水中得来的，那种感觉刻骨铭心，又恨又爱，其中的滋味难以用语言述说。
那是一九七二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只有十一岁的二哥在西干渠边玩，看别人游泳。西干渠水流湍急，堤岸高陡，厂里在岸边修了两个码头台阶，是方便职工们洗滌用的。二哥见别的小孩子在游泳，他也想尝试一下，他在台阶上的浅水里扑腾，脚下一滑就被水冲走了。当时正值午睡时间，太阳当顶，人很少。一个大他二岁的小姐姐看见了，扑上去想救，二哥一把抱住她的颈勃，她力量不够，赶忙挣脱，她上岸后一路追下来，急得都忘记喊救命了。二哥在水里被冲出了三百米，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可头脑还是清醒的，求生的本能使他猛地一登河底，努力把手举出了水面。也是他命不该绝，食堂管理员姚叔叔在水边洗东西，正好看见了，他扑身下水把二哥托出了水面，另外一个人又下水合力把二哥拖了上来，这时的二哥已经昏了过去，不省人事了。于是急忙往医务室送，母亲得到了报信，已经在等着了。母亲是医生，她在里面紧张地救治。我还记得，当时医务室外围满了人，父亲急得坐在地上大哭。由于抢救及时，二哥被母亲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二哥差点被淹死这件事给母亲很大的触动，她明白，孩子长大了，水边的孩子，怎么管得住不下水？与其不准孩子下水游泳，不如把孩子教会游泳。从那以后，每天下班后，中午的饭后，下午的饭前，她必带我们三兄弟去水渠边，让食堂管理员姚叔叔教我们游泳，因为她自己不会水。她经常跟我们讲大禹治水的故事，与其堵不如疏，这叫因势利导。我们似懂非懂地听着，很快，我们就学会了游泳。姚叔叔教得好，我们也乐意学。姚叔叔的办法很绝，他拿根长长的绳子捆着我们的腰让我们顺水游，看看要沉了，他在岸上往上提绳子就行了，自己不用下水。我是最小的，母亲就让姚叔叔教先两个哥哥，教会了两个哥哥才准我下水。不到一个星期我就能靠着岸边从上面这个码头游到下面那个码头去了，不用捆绳子了。那条长绳就被会水的孩子们绑在了横跨西干渠六寸粗的工厂的引水管的中间上了，他们拽着绳子在水里玩呢。那天下午，鬼使神差地，那根绳子的一头不知是谁把它递到了我的手上来了，我也不假思索地习惯往自己的腰上一捆，然后顺着水靠着岸边向下游去。还没等游到下面的那个码头，绳子到头了，那水的巨大的冲力一家伙就把我从岸边拽到了水的中间去了，妈妈正在岸上的洗衣台上洗衣服，见我被水冲到了水渠的中间挂在绳子上被激流冲得上下起伏，她扯着嗓子凄厉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顿时，几十个人慌忙地向我扑来，我被急流冲得一上一下地浮沉着，呛了好多的水也喝了不少的水，气都喘不过来。而救我的人们一靠近我就被水冲走了，几十个人没有一个抓得住我的。急得妈妈声嘶力竭地不停地喊救命，很多人衣服都没有脱就跳进了水里。大家急得正一团糟，一个大个子叔叔，他有一米九，膀大腰圆。西干渠的水只有一米七左右，只见他跑到上面十来米处下水，走到水渠的中间后对准我再顺水走下来，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抓住绳子一叫力，绳子应声断了。我被这位大个子叔叔救了上来，他叫邓灿，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上岸后没有哭，只觉得好玩：瞧，那么多的人都抓不住我！事后我问妈妈这是为什么，她说大家太着急，太慌张了。如果是平时，哪一个一伸手都能抓得住我。
自从那次被水淹以后，我很快就能在水渠里上下翻滚乱窜了。那一年的每天中午和下午，母亲必定要带着我们去游泳，母亲象一只母鸡一样保护着她的三只幼雏，直到我们的水性十分娴熟了，她才不跟着了。二哥被淹母亲每天带我们去学游泳这件事，在工厂里掀起了一股学游泳的浪潮，那时候有小孩子的父母每到下班后必定会带孩子到水渠边学游泳。母亲是医生，有号召力。大人教小孩，哥哥姐姐教弟弟妹妹，那一年我们那个工厂的孩子，七岁以上的，不管男男女女基本上都学会了游泳，母亲好伟大。
西干渠的水是从桂林北边灵川县的青狮潭水库放下来的，渠水深一般有个一米七，宽有七米，流速每秒一米五左右。人工水渠，渠岸高陡，一但被淹很难爬得上来，所以十分的危险。但那个时候的西干渠却是我们小孩子们的乐园。每到下午五点半以后，我们工厂边的那段西干渠就会是一个欢乐的海洋。
那时候的孩子多，每家都有三四个以上。另外加上家长和青年职工，每天在同一个时间段，上百号人集中在那上下不到百米，宽不到二十米范围内的水上水下乱窜乱蹦，那是一个怎样的热闹的场面啊。为何不到上面去游，为何不游到下面去呢？一来是沿岸没有码头，堤岸陡峭爬不上来，二来热闹的地方人多安全，别忘了岸上还站着监督的家长们呢。我们孩子们玩的花样很多，大致有分边打水仗，抢占阵地，抓人，还有跳水。
打水仗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就是分成两伙人用水攻击对方。小小孩子们站在码头的台阶上互相进攻，大孩子则从上面一路游下来在水里进攻，打不过了就逃，拽着岸边的草不松手，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溜走。大人也经常加入我们的行列，一般打到另一方落荒而逃就停止了。也有打着打着，打跑了对手自己打起来的，只是为了好玩，输赢是不论的。攻占阵地，那阵地一般就是那条横过西干渠，工厂从森林中地下河抽水上水塔的大水管。一伙孩子先占领水管，骑在上面或是伸手挂在上面都行，另一伙孩子从上面游下来把他们拉下来，不准直接用手打击或者捅对方，可以抱可以拉可以用水攻击。反复地争夺，直到都筋疲力尽，最后只剩下个大孩子占领着。这时，必然会有一个青年工人呈英雄去把那个孩子拉下来，缓过气来的我们这些孩子们又一拥而上地抱住他，把他拽下来。
抓人是单循环，先剪刀锤子布，谁输谁抓人。抓人的在这边的岸上，被抓的都游过对面去，说开始了，这抓人的就游过去抓，被抓住的又重新开始新一轮游戏。可能你要说了，那不总是那几个菜鸟倒霉了？别忘了还不断有人加入呀，新加入的就由他来抓了。再说高手常常不去追那菜鸟，他非抓他要抓的目标不可，那可就是一场激烈的竞赛了。这竞赛这对我们游泳技术的掌握和提高很有帮助。看着那些游得好的在水中劈波斩浪飞快的追逐着，我们就会在岸上比划着学。所以我们那个工厂长大的孩子，不管男女，游泳技术一般都不差。一九七三年秋天的时候，我们就读的小学还成立了游泳队，当时的彭老师是广西游泳队的教练，他被下放到我们学校做我们的体育老师。游泳队就是由他组建的。我还做了游泳队的副队长哩。那个游泳队只存在了几个月，也只下过一次水，还是冬天下的。我们每天下午放了学就在学校练习动作。别小看这几个月在岸上练动作，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数的人游泳都是没有经过指点训练的，就凭借着这几个月的岸上训练，我到如今一下水就能折服一大片人，这几十年来成为我颇为自傲的一大技能。当然这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啦。可惜彭老师调走了，不然真有可能出人才哩。
我们在水里玩，最考胆量的是跳水。那时的西干渠挖出的土随意地堆在两边，有的地方堆得很高，那就自然成了我们的跳水台了。有多高？恐怕有个五六米高吧，没人测量过。一开始在码头边跳，自己乱起名称：什么飞机式，丢炸弹啦，什么打水花，吃冰棒啦，还有背朝水面翻身跃入水里，这个动作难度较大，能掌握的孩子不多。不管什么式，好看又干净利落就行。那种摔蚂拐（青蛙），就是把肚皮摔得红红的；还有吃狗屎，就是呛得一鼻子水的也是常有的事。飞机式是最好看的，用的最多，就是一开始展平双手，腾身跃起，在将入水的时候把手展向头顶，以一定的角度穿入水中，以溅起水花小为最棒。也没有谁教，就是大家都觉得好玩。吃冰棒，就是以一定的速度冲出去，身子在空中旋转，直直的插入水中，当然是水花越小越牛。丢炸弹打水花那是为了攻击岸上的女生，看谁把水花打得又远又高。在码头边玩得不过瘾了，趁大人不在时，我们就会跑到那最高的土台上去跳，先是潜到水底去清理水底的石头，然后从大到小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不管动作，跳了的就是英雄，不敢跳的就是狗熊，大家都不跟他玩。于是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跳，真刺激：两眼一闭，义无反顾地往下跳，只听哗啦一声，然后是一身凉爽，脚一登底就浮了上来。第二轮讲动作了，先来飞机式，再来吃冰棍，再不行的就“丢地雷”：冲向水渠，双手抱膝弯腰低头，象一个地雷砸向水面。在这么高的土台上跳“吃冰棍”，不但要看入水时水花的多少，还要看谁窜出水面时蹦得高。那时候的孩子真不知道什么是怕，只要有人带头往下跳，再高的地方都敢跳。吓得那些青年工人目瞪口呆，他们可不敢，他们说他们太重了。这都是我们小学时干的事了，上了初中就没再跳了，一心埋头于书本，卷进应试教育中去了。可我看见一茬一茬的孩子还是这样接着跳，直到那个土台被挖掉，那是到了我大学毕业工作以后的事了。这种勇敢的风气一直传下来，影响了后面的孩子了吗？那就不得而知了，但二十年后我们的那个工厂就出了一对孪生姐妹，她们拿下了世界跳水冠军，这就是李婷姐妹了，李婷还拿下了上届北京奥运会跳水冠。当然她们是在游泳池而不是在西干渠跳水时被教练看中的，这时的西干渠因为临桂二塘人口的增多，很多居民的污水排了进来，已经不太适合游泳了。
你也别羡慕，西干渠带给人们的也不尽是快乐和幸福，也给不少家庭带来了永恒的痛苦和灾难。
一九七四年的一个星期二下午，那时每个星期的星期二下午学生们都放假，老师们政治学习。我们家的邻居，那父亲是打鱼能手，水性非常好。也不知为何他的二儿子直到小学二年级了还没学会游泳，而他上面的姐姐和哥哥都学会了。这天下午，他在水边看别的孩子游泳，他也忍不住站到台阶上的水边玩，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当时没人看见，当别的孩子只看见他的衣服放在台阶上时，才知道他已经滑进水里去了，滑进去了多久也无人知道。赶紧跑去告诉他正在上班的父亲，他父亲径直就往下游两公里处的分水闸跑，当他跑到时，那可怜的孩子正被水流冲到那儿。他一手就抄了上来，我母亲背着药箱也赶到了，一摸那孩子，早就没有心跳了，可也得救呀，几针强行针打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人工呼吸，放在牛背上颠，凡是能用的方法都用了，当时县医院的医生也赶到了，又送到就在几百米内的县医院去抢救，他还是没有活过来。这些都是后来听人讲的，我没有亲见，那天我被母亲锁在家中写作业。哥哥们回来了我才被放出来，我正在煮饭，那父亲一路哭喊着抱着儿子跑回了家，他喊呀：“大弟弟，你不是要读书吗？明天还要去上学呀，你醒来呀！”喊完又骂母亲抢救不得力，又砸自己家中的家俱，又用头去撞墙，那一晚上就没有停过。丧子之痛竟如此之悲伤，我们都暗自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同伴的死亡。他比我低一个年级，我读三年级他读二年级，他是他们家中读书读得最好的一个，深得他父亲的宠爱。
从那一年开始，我们周围几乎每年都要送一个孩子给西干渠的河神，有的是本单位的有的是外单位来玩的孩子。只要那孩子八九岁了还不会游泳，十有八九就是他了。我读大二那一年的暑假，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很早就停了电，晚上一来电厂里的高音喇叭就叫了起来，叫所有年满十八岁会水的男人马上到西干渠的水边去，厂里某人的孩子掉到水里去了。原来那天下午厂里停电，没有自来水，人们都到西干渠洗衣洗澡，那位女士带着她哥哥来她这儿玩的男孩，八九岁，也到水渠边来洗衣服，她一边洗一边跟别人聊天，没曾想到，她那位不会水的侄儿看见那么多跟他同龄的孩子在水里乱窜，他忘了自己不会游泳了，他也跟着溜下去。那时候这样一溜下水然后从很远的地方才冒出头来的孩子多得很，没有交待，谁又知道他会不会游泳呀？等到姑姑想着找他找不到时，才有人说刚才见到一个孩子溜下水去了。她不敢相信，一边叫人下水去打捞，她一路喊着跑回家找。当时我和哥哥都在场，我们马上会同所有会水的大人分工：一部分顺水排查下去，另一部分人跑到下面五百米，一千米，和一千五百米处手挽手脚抵脚地拦在水里，中间叫人来回地搜索。几十个人打捞搜索了两个小时都一无所获，这广播叫人是要动员更大的力量，由厂党委牵头来救人了。我们兄弟吃了饭再次参加，直到晚上十二点钟也没有找到。那姑姑坐在地上哭呀，用头去撞地磕头呀，喊呀：干嘛死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呀！最后连公安部门都参加了，还是找不到。那男孩直到第三天才在四十华里外的四塘乡浮了上来。
学校几乎年年都有学生被淹死，学校领导和老师十分吃紧，三令五申不准私自下河游泳，老师对学生严加管束，并给女同学布置监视任务。夏天的每个下午第一节读报课时，我们这几个捣蛋鬼都会被班主任叫到教室的前面站成一排，把手臂露出来，老师用指甲一划，手臂上出现一道带细粉的白线，不用说都是下河游了泳的，一定错不了。学校下了两节课就开全校大会，象开公审大会一样把各班这些孩子都叫到前面来亮像，其中一个就是我。也不怪学校和老师，这学校领导和老师给我们逼急了：这年年死人怎么是个事呀？可我们那时不服呀，死的全是那些不会游泳的，你们怎么不抓那些不会游泳的学生来培训呢？能这样做吗？这校长犯难了。当然经过这样一整还是有效果的，我们也不大敢私自下河了。但放学后回家，在下班时间里我们还是可以下河的，因为那时有厂里的大人在场呀。
西干渠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游泳玩水的乐趣，还有抓鱼。平时正常灌溉时，我们就去西干渠沿途的小分闸的水沟里抓。水闸边水流大，岸边的水里常常有泥洞，我们就伸手进去掏，有时掏出黄鳝，有时掏出的是螃蟹，有时掏出的是水蛇。掏出水蛇时最好玩，那水蛇咬着手拖出来，还以为是黄鳝，旁边哪个一看大喊一声：“蛇！”被咬的哪个甩开手就跑。有时明明是鳝鱼，却认做了蛇，后来大了一点，也被水蛇咬过了，不怕了。水蛇一般没毒，不怕！毒蛇一般不会呆在水洞里。到深秋了，西干渠的水要关了，它不是一下就关掉的，而是今天水位下几十公分，明天又下降几十公分，当还有个几十公分水的时候，那抓鱼的季节就到了，这个时候那遍布的沼泽水塘失去了水源，很快就处于半干状态，我们一放学就带上自制的鱼具四处去抓鱼，可抓了不少。哪时候二塘地区地宽人少，可抓鱼的地方多着呢。一年四季除了过年时的大鱼是买的，哪些小鱼小虾基本上都是我们自己抓的，吃不完的烘干了以后吃，小干鱼炒辣椒可送饭了。六月底七月初涨大水的时候，那倒不是抓鱼的季节，那是拣田螺的季节。当那倾盆的大雨昏天黑地地倒下来，不几天那沟塘水渠就都满了，现在的县法院一带原来是一大片不连片的水塘，那时叫国家塘，水大时连成一大片，象湖，淹没了水边的草地，那平时呆在深水区的田螺爬到新淹没的草丛中来找东西吃了。我们就到才淹到我们小腿深的地方拣田螺，湖光山色，蓝天白云倒影在水中，美的不得了。那田螺真不少，一锑桶一锑桶地拣回来用脚盆养几天然后煮汤喝，这是父亲的做法，那汤可鲜了。母亲的做法是煮熟了用针挑出来炒辣椒吃。我们小时候是没有涨洪水的概念的。涨大水仅仅是不方便去上学，我正处在逃学的时候，还盼望着涨大水呢。真正领略到涨大水的滋味，那是到市里做了导游以后，是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的事了。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三天后是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桂林的日子，更因为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次大洪水，而且我首当其冲，正处在危险之中！
每年的六月底七月初桂林一般总会来那么一次或几次大水，这已经是一个规律了。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七号，桂林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暴雨了，树林草地山岭都饱含着水份，低洼处早就积满了水，那天的天特别的沤热。早上，我带着十九位客人游览桂林市内的景点。才游了穿山公园，车刚开到七星公园后门口就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说是水库已经放水了，政府已经在电视台发布了公告，叫我马上返回。我一接完电话马上叫司机小赵立刻就撤，并和客人解释，可客人不干，他们要投诉我。我说你们投诉不要紧，到时候别爬树就行。从哪儿回去呢？我们的客人都住在汽车站附近，在漓江的西边，而我们正处在漓江的东边。赵司机开着车就从七星公园的后门向解放桥那边开去，没开几百米，就看见前面的车流人流往回倒了过来，吓得小赵连头都没调直接挂上倒车档就往后跑，这时七星公园的后门全打开了，根本不用买票了。刚要往里开，公园那头的人流又往回涌来。怎么办？小赵问我。客人看到这种场景不敢吭声了，都盯着我拿主意，也不说投诉的话了。这水来得也太快了，我也没有经历过。那就走漓江大桥过江吧，因为那座桥距汽车站最近，也就是一千米不到，汽车过不去的地方我们可以走着回去。小赵开了车就跑，到那儿时，引桥已经有半个车轮那么高的水了，小赵回头看我，征求我的意见，我大吼一声：“冲啊，别犹豫！”我们的车刚冲过去，一股大水就冲过来了，跟在我们后面的车赶紧倒了回去。客人个个都给我鼓起了掌，好像我是指挥若定的将军一样。我心中说：说别鼓别鼓，我把你们虽然带到了最靠近酒店的地方，可这却是一个绝境，因为桥的另一头比我们刚过的地方低得多，更过不去了，可我嘴里没有说。车开到大桥中间，果然不出所料前面已经停了好几辆车了。那就看水吧。客人高兴得不得了，都说没经历过洪水，这回可开了眼界了。确实，那景色真是壮观，漓江的河岸已经看不见了。岸边楼房下的水已经差不多到二楼了，江边的路灯也只露出个杆子顶，象鼻山那个漂亮的水月洞被淹掉了三分之一，整个象鼻山完全坐在了水里了，而我们所在的大桥就象是一艘迎风破浪的巨轮，浑浊的江水带着大量的垃圾排山倒海地直扑而来。穿山，塔山，象鼻山全都处在一片汪洋之中了。
五六个小时过去了，看样子水一时退不了，客人看洪水的兴致也过去了。他们问如果桥垮了怎么办？我说我们就一起“凉拌”啦。他们说为何解放军不来营救我们，我说我们只是被困，并没有危险，他们只会去救那些有危险的人。听我这样一说他们放心了，这桥上是安全之地。可怎么过去呢？小赵司机问我。我说会有船来渡我们过去的。谁来掏这个钱呢？小赵问。谁先沉不住气谁就来掏这个钱，我们操作上没有错，这是不可抗力，我说。果然有客人沉不住气要自己雇人力三轮车走，我不同意。我说要等几十个人在旁边护卫的龙舟来了才准坐，谁要擅自离开，我跟你急！其他车上的人雇人力三轮车走，我们都看着他们。人力三轮车的车夫在车上面搭几块木板让人站在上面，他推着走。那水真大，三轮车刚到最深处一下就被水冲翻了，人都差点被冲走了，幸亏武警战士伸手营救，不然就出大事了，山洪寒冷刺骨，那滋味可不好受。天黑了，龙舟来了，每人三十元钱，客人都愿意出，我们顺利地撤出了。到了酒店，客人十分感动，他们说我在整个应急过程中没有一点错误，一点犹豫，真了不起。可我内心深处一直是恐惧的，我深知如果有客人落水，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我的那点游泳能力对于这种洪水根本没有。桂林每次洪水淹死的都是去救人的人。那一天可把我妻儿老小还有哥哥们给急坏了，他们给我打了一天的电话，而我的手机没电了。那次的洪水是桂林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我赶了个正当。
二千年的时候，我搬到江边来住了。虽然年年都要被漓江的洪水淹那么一两次，抗洪救灾是例行公事了，可我觉得值得。住在世界上最美的江边，坐在江边的凤尾竹下看着月亮从七星公园的普陀山那边升起，银色的月光撒在漓江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清波漾起一轮轮的月影在水面上拉长又复原，由金黄变成银白，多美！更别提在清波中畅游。只是上善若水，这个老子提出来的命题我还是不太明白。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大思想家李挚说：“凡利物之谓善，而利物者又不能不争，非上善也。惟水不然，众人处上，彼独处下，众人处易，彼独处险，众人处洁，彼独处秽，所处尽似所恶，谁与争乎？此所以为上善也。”好象太对了，至善至美了。可仔细一想，不对，水虽然给了我们生命又给了我们那么多的乐趣，可同样它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不幸和灾难，它是处卑处贱处险处秽，可它有一条空中通道可以直接重返最高处，最贵处，最安处，最洁处。它把万物洗刷了一遍又一遍，取它所需而给予它所愿给，这样可以称得上至善至美吗？我觉得这水倒象个圣明却又残暴的君主，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无法阻挡。它皇恩浩荡，却又残暴无比！怎么能说“上善若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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