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着了魔似地,从儿时起,我对夜里的雨情有独钟。夜色沉沉,一阵风过,随之“沙”地由轻到重的雨滴搏地击瓦声总使我心爽、卸负。窗外望去,惨淡墨色的夜空中雨悠悠泄泄,无数条雨线闪闪可见,除了雨声周围一切静寂。这时,我总舒了一口气,回转床头,灯光下取一本书,斜躺而读;在“沙、沙”的雨声中读着钟意的文字,真似咀嚼着美妙的香糖。睡意很快袭来,放下书,闭上眼睛,静听雨神抚爱大地的娇声。周围屋顶滴滴答答的雨声总使人有静的感觉,很奇怪,正像所谓“鸟噪林更静,云厚天越高”的意境一样,在没有人声的夜雨里,听这田园诗一般的声音总能使人心静、幽思和入睡的。
在江南梅雨时节,水气茫茫,长夜不断。这雨水由于讲究慢功,缓缓泽地,田亩草树含湿储机,蠢蠢欲发。毛细雨水在漫漫春夜中,多将不安份的夜游客,请回寝舍,人自安自守,贼也极少出动。于是我突然感到人类的无奈,墙屋门窗有时不能阻挡劫贼,自然的力量却能。春之夜雨中,窗外邻居屋顶上有时会听到一阵阵婴儿的喃语似的猫叫,不知它是在呼唤配偶,还是喜雨自戏。在“小楼一夜听春雨”之后,清晨外面一片蒸气散发起来,景像清朗,春之夜雨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夏日夜雨,那甘露之感自不必多赘;秋来万木萧疏,天高云稀,夜雨少至,使人格外沉静,沉思人生又秋;冬季多风雪,在江南变成风雨,然而少加之一阵雨带一阵寒,故我对它多有抵抗感,又怕冷,于是晚上缩成一团,躲着这个刹星,夜雨在冬天是令人讨厌。
我小时候,夜雨一至,很难入睡,因在那种笼莽气氛中长辈多会给我们讲故事,尤其是神怪之类。在窗外哗冬哗冬雨声中,故事特别迷人,也特别容易引起我的遐想。故事讲完,雨却继续在下,它好像是慢慢接下去讲它自己的故事,悠悠然于是在神秘广大的氛围中我甜睡了,梦没有一个,仿佛自己也化成哗哗的雨水。半夜醒来,雨仍在晰晰沥沥,展转翻身,窗外雨下小了,黑暗中闪光雨丝变得模糊。然而就是这雨洗去模糊的神思,心里慢慢地却又清晰起来:现在似乎觉得人生的隐私在夜雨里受到特别的保护,雨夜之眠因而舒服至极。另外人之谋生不易,有人晚上失眠,前人所谓“天街细雨润如酥”的情景一到晚上,当助他一眠。
在十六、七岁时,我有像郁达夫先生说的水一样的春愁。春夏秋的前半夜,喉头里总是感到有什么要跳出来。若无雨,要走出家门,到街外面去,也不知为什么,去听一听女孩们的谈话声,睇一睇她们婉丽的身影,也颇感满足;夜雨一来,我就想,女孩们已多守闺不出,别的男孩谁都拈不着她们,于是又有另一种满足。不过,有时这种幸灾乐祸轮到自己,到了二十岁时曾有一女朋友晚上约会,若是苦雨瞅瞅,真就那末愁煞人,心直祈祷雨呀快停,成就我之美吧,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情感直见得可笑。
至于夜雨中的动物们如何行动,我不是动物学家,不得而知。然而可以想像他们惕惕怵怵地躲在洞薮里,向外眨着小眼睛,像我一样;说不定雄的也在诅咒这雨,使其不便外出寻偶,或者四外浪漫一番。但童童草盖似的桑树,在晚风中翩翩起舞的杨树和相思树,它们尽展其臂,脱下衣裳,作一个彻底的沐浴。野外地里的庄稼更不消说,它们和农夫一样,或许在贪婪地吸吮着这夜雨,吸饱喝足,再美眠一番。古来今往,我看农人对夜雨有一种特别的Thanks_Giving,因为在江南,若白天太阳斜照而有飞云雨,人们会说今年收成一定好;因而可否推论晚上有雨日里放睛,也有利于地上的生物,由于需要的水份晚上来,却不会防碍同样重要的白天里阳光空气的照润。不过,有时雨季水神狂怒,山林村野洪涝成灾,或加上“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白天外出卷高裤腿,打开雨伞,仍挡不住粗密的雨点。于是到了晚上,再望窗外之雨,不由得有点心烦,暗暗念道,雨呀不要下了,再下我也会和你一样哭个不住了。真是天下万物,适量为好,还有最好北海龙王不要感冒,不然它一个喷嚏,也害得我们这些小生灵好苦。
然而多数时候,夜雨还是好的。除了前面说的好处外,久旱后忽然夜神送水,雨下一阵慢慢止住,一觉醒来感到夜空中传入清湿之气,那样地新鲜,那样地沁沁抚肺。随你怎么想,夜雨总是在屋外以它的韵律自吟自唱。我想,如果以后再细心一些,说不定真的会知道它在吟什么,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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