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的女儿用粉嫩的手指摸着我额头的皱纹疑惑地说:“爸爸,你额头怎么这么多横呀……”听着女儿稚气的问题,一旁的妻子早就笑弯了腰,而我则边配合妻女的笑声边对女儿轻声说:“你爷爷不仅额头有很多横,而且满脸都是,这些横是爷爷和爸爸辛苦轨迹的见证……”明知道幼儿园刚刚毕业的女儿根本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果然,女儿听得一头雾水,把头偏向妈妈一边露出委屈无助的神情,同时挣脱我的双手扑到妻子怀中眼含热泪。顿时,一股莫名的辛酸悄然袭上心头,毕竟女儿只学过点横竖撇捺,怎么会明白皱纹如何形成这么复杂而漫长的过程呢!
一
小时候,父亲说带我进城见世面,长见识。那次的城市之行可让弟弟羡慕得不得了,再三叮嘱我要从城里带好吃的回来。说是到城里玩,其实到了城里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次惨淡经历。早晨鱼肚发白,父亲跟随几个要好的乡亲到新开工的铁道上铺设枕木,傍晚残霞落尽,拖着疲惫的身子沿着修好的铁道一路返回,顺路喊上独自一人在铁道边数轨道、捡石子的我一起回到用彩色包装塑料(长大后才知道叫彩条布)搭建起的矮矮的临时工棚,然后,支起用三根钢筋顶着一个脸盆架设的炉灶,用旧报纸引燃废木,一时间,窄小的棚内烟雾缭绕,五个大人一个小孩的眼睛全部扑朔迷离。渐渐地,废木燃起的火焰肆虐地舔着脸盆的底部,棚内的烟雾慢慢散去。这时,灰暗的煤油马灯下才能看清这群青年男人的面部表情,而脸盆中的水也在火苗的烘烤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父亲舀起脸盆中的热水,几个男人凑在又一个脸盆前捞起热水往脸上扑打。很快,这些男人的面孔在这盆浑浊的热水清洗下露出了原有的亮光。简单洗簌后,他们捞起早已下锅的面条盛到粗瓷大碗中就着馒头大快朵颐。父亲先是用一个小一号的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面条递给我说:“多吃点,这儿的面条比家里的好吃”。接过碗,我也学着大人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煮面条的盆中滴水不剩。赶走了饥饿,父亲和伙伴们又恢复了十足的精力,在其他人玩扑克的间隙,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工棚,沿着昏暗的铁轨向灯火通明的街市走去……
长长的铁轨、民居中透出的灯光照射着忽明忽暗的铁路枕木,西北深秋的寒意已明显让人感觉凉意阵阵。父亲牵着我的手,丝丝暖流透过父亲宽厚而粗糙的手掌传递到我的手上,慢慢流遍全身,寒意顿时散去。“这次到城里来,虽然不能让你尽兴玩,但至少能让你知道城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回去写篇作文给我看……”父亲含糊的表达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味的点头答应。
那晚,我第一次看到了城里拥挤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流和不算很高的楼房,也第一次尝到了只有城里孩子才能享用的香甜松软的面包,同时也感受到了城市和农村格格不入的穿着打扮和城里人居高临下的说话语气。
那是80年代初,印象中的父亲额头没有一丝皱纹。
二
一到夏天,村里的小河就有欢奔乱跳的鱼儿忽而跳出水面,忽而箭一样潜入水中,藏匿于石块下。放学后,约上几个小伙伴径直来到河边,挽起裤管下河抓鱼。抓鱼讲究技巧,河中的鱼大多成人中指大小,越小的鱼越不好抓。双手摊开,两手掌并拢,轻轻地将并拢的手掌慢慢向小鱼潜伏的地方伸去,突然分开双手连鱼带水掬于掌中:“抓到了,我抓到一条鱼”。于是,我们带来的小盆中多了一条被禁锢的鱼。
“红儿,回家吃饭了……”这时,村口传来母亲吆喝的声音。
炊烟升起的时候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放牛的、放羊的、打猪草的、上学的,所有大人和小孩都会沿着各自的路径返回家中。这个信号告诉人们,该吃晚饭了。
农村的夏夜是我印象中最美的景色,尤其是圆月当空,虫鸣阵阵,蛙声扉空,满天繁星挤在月亮身边争相媲美,扑闪扑闪活像无数明亮的眼睛不停眨巴,惊得看门的老黄狗直起狂吠,惹得梦中的男主人扭灯起身,梦游般站到院中撒泡热尿悻悻返回原处躺下,口中念念有词:“这倒霉的烂狗瞎叫什么,害老子白起来一次……”接着鼾声便被夏夜的黑暗渐渐吞没。
“起来了,快点,我们送你娘去医院…..”睡得昏昏沉沉的我和弟弟被父亲急促的喊声惊醒。不知何时,我家堂屋已经站了很多村里的男男女女,母亲在父亲和几名青壮年男人的搀扶下躺到早已铺设好的院中手推车上。父亲专注地看着羸弱的母亲头也没抬,只向邻居二婶留下一句话:“他姨,麻烦你帮我照顾两个孩子……”灯光下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填满了绝望和凄凉。目送躺着母亲的手推车消失在夏夜的黑暗中,我的心突然很沉很沉……
半个月后,母亲带着遗憾离开了我们。
母亲走后父亲额头突然多了很多细纹。父亲说:“你娘走了,但我们还要好好的活下去…..”。那年,父亲刚满35岁。
三
有了跟父亲铺设铁轨进城的阅历,我对城市的印象已经不再陌生。那年,我没有辜负父亲和乡亲们的希望,顺利考入了地区师专院校,总算按照既定的目标脱去了农民的“外套”。然而,挤入城市的生活却让我经历了太多的遗憾和愧疚……
母亲去世三年后,父亲娶了体弱多病的继母回家,为了照顾继母和年幼的我们,父亲再不能远离家门打工,只能在农闲时就近打零工挣钱贴补家用。当然,我的学费也是父亲打零工挣来给我的。
读大二的一天下午,我们班正在操场上体育课。远远地,从操场入口突然一个似曾相识的蹒跚身影向我们这边走来。渐渐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我终于看清楚这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原来是我的父亲。父亲腋下夹着一把镰刀,上面卷着一件被汗渍浸湿的深色衬衫。可能父亲想用衬衫把镰刀遮起来,但由于匆忙走路镰刀的一头还是露了出来。在人群中父亲很快找到了我,黝黑的脸上挂满了笑容,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汗水,父亲温和地讨好我说:“红儿,我到这赶麦场已经几天了,你娘身体不好今天要回去,他们在等我,黑家(傍晚)搭伴一起回村里,没办法不要介意爹狼狈的样子,所以我赶来把生活费给你…..”父亲一边说一边从贴身的汗衫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10元面值的几张钞票塞到我手里,完了不忘看看一直听父亲说话的同学们一眼,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悻悻地笑笑,然后,转身向原路返回,留下木然的我和他那已经明显有些佝偻的背影。看着父亲慢慢远去的背影,我握着钱的手剧烈颤抖,眼泪顺着脸颊不由自主扑簌簌落下。此时此刻,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父亲唐突来访让我在同学们面前难堪的念头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可怜的父亲在夏日的高温酷暑中挥汗如雨,一片片麦田在弯腰的父亲镰刀挥砍下应声倒地…..
西北的麦客历来都是季节来临中报章描写的对象之一。“顶着高温,冒着酷暑,渴了,嘴对着盛水的瓦罐咕咚、咕咚喝上几口;饿了,拿出早上带来的干饼狼吞虎咽;汗水打湿额头时,撩起衣襟满脸胡摸几下,而手中的镰刀却从未停过……”在报社工作期间,我曾经这样写道。
“收割季节是在跟老天抢饭吃,赶上好天气就要抓紧时间把麦子收完,如果遇到阴雨天麦子来不及收割,时间久了麦粒就会受潮生芽,到时你们吃馒头、面条就会吃到难以下咽的甜味…..”父亲很认真地说。
打母亲去世后父亲做了很多年麦客,直到他的腰彻底弯了,脸上皱纹爬满才停了下来。
四
从跟父亲第一次进城起,冥冥中我的命运注定要跟长期漂泊,背井离乡的悲催境遇联系到一起。大学毕业后,我除了在原企业单位工作6年外,其余的8年几乎漂泊于全国各地,从牛肉面之乡兰州到西子湖畔的杭州,从杭州又回到兰州,再经兰州到广东、到陕西、到四川,至今仍然在广东谋生。虽然有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有了虽未购买但已具实力购买代步车辆的现实梦;有了因跳槽逐年增长的个人不菲收入。但同时心头也多了一份惆怅,额头平添了许多皱纹,多了一份对老父亲、对妻女的无限牵挂和愧疚,尤其愧对满脸褶皱,做爹做妈拉扯大我的父亲。以前经常在想,怎么报答父恩呢?等我做了多年父亲后终于明白:父恩是不需要报答的!
时光飞逝,光阴荏苒。许多年过去后,我的父亲变成了爷爷,而我则变成了女儿的爸爸和与妻子长期两地分居的旅人。
难怪女儿会问:“爸爸,你额头怎么那么多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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