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生下来就都有一个家,不管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是几块树皮几块木板搭就的一个窝棚,那都是家。家中有妈妈爸爸也许还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房屋家俱并不重要,它们只是附属品,它们的多寡优劣都没有关系,只要父母兄弟姐妹聚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是一个家了。所谓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大约年幼的人身上动物属性重一点的缘故吧。动物都亲近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同类,相同的气味相同的血缘关系的聚在一起有一种安全感。
少年时期经常逃学,常常挨揍。明知在学校做了出格的事,老师已经通过某种途径告诉了父母,回去挨揍已成定局,可仍旧是往家走。磨磨蹭蹭地在外面徘徊,左转右走,也还是围着个家转。听见妈妈扯着嗓子叫吃饭了,爬到树上看见哥哥在四处寻找,含着眼泪想象着鞭子抽在腿上那刺痛剌痛的感觉,就是不肯答应一声。天黑下来了,望着家中的灯火,拖着饥饿的身体,耷拉着脑袋,鼓着腮帮子慢慢腾腾地磨进家门。隔壁大姐姐看见了用怜悯的语调说:又要挨打了吧,别再做坏事啦。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妈妈听见了走出来,看得出她强压着怒火。她强装出笑脸温和地说:快吃饭吧,都冷了。三下五除二地把饭菜一扫而光,然后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朝妈妈走去,去干什么?去接受处罚——又往哪儿走呢?又有哪儿收留自己呢?再挨打,哭累了,睡着了,一下痛醒来,仍在妈妈怀里,妈妈心痛地用酒精给自己的伤口消毒,她轻轻地用嘴吹着,还柔声问:痛吗?记着了,不要再做坏事了,啊?自己满足地点点头,又幸福地睡去。
外出读书了,放了假就往家跑。每次回家总忘不了带上外地的特产,哪怕是一点点,妈妈都会高兴的笑着接过去。放假总想回家,同学相邀一路玩回去,自己从来就都是直奔而回,也不知为何。是在外孤独寂寞吗?有那么多的同学朋友,怎么会孤独?山那边的彩霞,树林子里稀奇古怪的植物,草地上繁花似锦,世界五彩缤纷,多好玩。可久没听见母亲的唠叨了,久没听父亲讲我们杨家家族的光辉历史了,总想回家看看,我就象远航在外的一艘船,家就象是我起航时港湾,熟悉的树木,熟悉的街道还有厂房,还有熟悉的左右隔壁邻居,还有生我养我教我打我的爸爸妈妈哥哥。
工作了,分配在学校教书,学校给每个教师分配有一间单身宿舍,回家四十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刚开始每星期回家去一次,后来每二个星期回去一次。慢慢地,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节假日,把最主要的时间都放在与朋友相聚,回家变成了一种形式。象周游世界的货轮,向外航行是货轮的本份,家是我这艘船初始的船坞,是我首航离开的港湾。一份思念一份牵挂渐渐地淡化,沉入了心底的深处。渐渐地学校似乎成了我的家,这里有我的岗位,有我的职务还有我的福利待遇有我的职称和生老病死一切的保障,还有我的追求我的梦想,还有朝夕相处情同兄弟姐妹的同事。
曾几何时,外面的世界热闹了,沸腾了,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向往,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我一头扎进了商海之中。自由了吗?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吗?那兴奋劲,一个月后就感觉不对劲了。原来我并没有跃入大海里,我只是上了一艘出海的船。新的工作单位没有认同感,工作也没有踏实感,为何?这公司跟学校太不一样了。在学校,每一个教师有每一教师的岗位和工作,你把书教好,把学生管好就行了,有精力就写几篇文章,写几本书。校长也好主任也好科长也好都是为教学服务的,权力不大收入差距也不大,那领导的职位没有什么诱惑力,你爬你的官我做我的教授学者,相安无事,一切都有章可循有规为范,领导做得不对了,可以据理力争,他也不敢拍桌子叫你滚蛋,这是国家的学校,再说还有师道尊严啊,文明的地方,怎么能由着你撒野?这国营企业可就不同了,特别是这种做贸易的国营企业,他又没有固定的事要你做,你也不知道把事做到什么程度为好,你用功努力,想把事情做得最好,可才把工作做得有个样子,你就威胁到领导的位子了,原来每一项工作的好坏都指向个相应的职务,最终都指向领导的岗位。每高一级职务权力就大得没谱,待遇相差就更大了。只要为企业好就行了吗?企业是谁的?是国家的,国家又是谁的?是领导的。赚了钱他的功劳最大,该他拿高额奖金,亏了呢?下岗的是普通员工。一切都是虚虚的,自己好象飘浮在大海的波浪中一样,一种飘泊感袭上心头。回家去,父母依旧拥抱着归来的儿子,可自己明显地感到这港湾容不下自己这艘船了,不对,我不是一艘船,我是闯海的孤客。妈妈苍老的手臂已经托不起我那沉重的身躯,在父母这儿我已经找不到归属感了,我分明看见父母那双眼睛盼望的不是我孤身一人的回归,而是儿子应该带着一艘船驶进港湾。
啊,我的船在哪儿呢?是单位吗?上上下下的领导是那样不平和居高临下,前后左右的同事因利益相互防范。本以为天高任鸟飞,刚提出自己的建议,就被领导认为是书生气;才把工作做一点好,同事就说自己有野心。这国营企业怎么啦?望着波涛汹涌的商海,自己完全丧失了在学校教书时的自信。独自劈波斩浪怎么抗得住这狂风恶浪?赶紧自己造一艘船吧。于是放眼茫茫人海,我是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渴望建立一个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以遮风避雨的家,那就是我的船。她出现了,窈窕的身材,细细的小蛮腰,长长的眉毛微黑的鹅蛋脸,浓密的长发瀑布一样地披在肩上,一个月后她就成了我的妻子。
有了家,就象有了船,有了船就可以遮风避雨。任凭外面狂风暴雨天寒地冻,我紧把着舵,她紧撑着竿。自己把握风向,自己看好天气,自己的命运自己把握,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感觉真正地回到了心里来了。尽管是陌生的海域,尽管是丛丛的芦苇荡,熟悉的船仓里有亲爱的她就能给我无穷的力量和信心。
从平房搬进了楼房,从两居室搬到了市中心漓江边的三房两厅,小楼建起了,风景区里的别墅也砌好了。怎么划不动了,怎么撑来撑去船还是在原地打转?一回头,我才发现她在我们的船后拴上了好几条钢缆拖着好几条船!
砍断钢缆吗?她说那是她的理想,那是她的梦。没有她的兄弟姐妹子侄她六神无主,那是她的家人啊。不对呀,我说,你的家就是我们这条船,我们还有好多的路要走,航程还远着呢!那些钢缆系着的船它们还陷在泥里,它们不适合远航,它们甚至不是船,它们是你起始的码头,船怎么能拉得动码头呢?她说:那你就把船栓在这个在这个码头上吧,她说,她觉得这儿温馨安定舒坦。我说不行,这儿闭塞又贫穷落后,我们去东京吧,我们去曼哈顿吧,要不我们去伦敦港也好呀。她说她害怕呀,东京有地震的,伦敦正在闹暴乱哩;她说她吃不惯面包,她说她不吃曼哈顿鱼。她说你不是喜欢翠翠吗?你不是喜欢返朴归真回归自然吗?我说翠翠是独生女呀,可……
我难道要弃船吗?我难道再去建造一艘别的船吗?我环顾四周,我梦中那人却不把船划过来,我游过去吗?我就孤身一人游过去,她能让我上船,我又能让那船按照我的方向航行吗?我又到哪儿去牵那你不伸出来的手呢?
那人,那海,人是漂泊的船,家是温暖的岸,还是家是漂泊的船?我困惑了,我干什么要把船驶回起始的港湾呢?是叶落归根吗?还不到归根的时候呀,这船也已经不是原来的船了,原来的码头原来的港湾太小,它早已经容不下这艘船了,这艘船停在那儿会撞坏的。她说撞坏又有什么关系,船上有那么多的东西,我们就上岸住吧。/
人是船还是家是船?船又该停靠在那一个港湾那一个码头呢?船最终是要靠岸的,船是最终要拆毁的,人是陆地动物,最终是要住在岸上的。新的船还会下水,旧船终会变成码头上的一堆废铁。那人,那家,那船,那码头……
唉,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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