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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8”洪水亲历记

时间:2011/8/16 作者: 乡村百年 热度: 93495

               引子

    1975年8月4日,“7503号台风”穿越台湾岛后在福建晋江登陆,登陆时最大风速有35米/秒,当日在福建西部减弱成低气压并继续西北行进。由于各种地理原因,该台风没有象通常那样在陆地上迅速消失移至大海,却以罕见的强力,越江西,穿湖南,进入湖北,后移至河南南部、西部,“在河南境内停滞少动”,结果造成河南西部山区大范围持续降雨。从8月4日至8月8日,暴雨中心最大过程雨量达1631毫米(当地年平均降水量仅仅为800毫米),三天的降雨量就是平均年份降水的两倍。暴雨倾盆而下,几步路外看不见人影;从房门口用空洗脸盆伸出去接水,伸缩手之间就能接满满一盆,霎时间山洪暴发,洪水压进各大中小型水库。
   位于淮河支流汝河上游泌阳县得板桥水库,设计最大库容为4.92亿立方米,设计最大泄量为1720立方米/秒。而它在这次洪水中承受的洪水总量却为7.012亿立方米。8月8日凌晨1时最高水位涨至117.94米、防浪墙顶过水深0.4米。大坝再也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终于在骤然之间垮塌了。洪水像脱缰的野马,冲出决口,以6米/秒的速度夺路狂奔,铺天盖地地向下游冲去。仅仅6个小时,板桥水库就向下游倾泄7.01亿立方米洪水。至遂平县境内时,水头高达5-9米,水流宽为12-15公里。同时,位于舞阳的另外一个大型水库石漫滩水库,以及两个中型水库,数十座小型水库的大坝也在短短数小时间相继垮塌,洪水向四面八方奔突,扫荡,又在四面八方合流扩展,最终在大坝至京广铁路之间直线距离45公里的区域内形成一片汪洋。
   在1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近60亿立方米的洪水肆意横流。劫后余生的人回忆,板桥水库高24.5米的大坝溃决时,出库洪峰声如山崩地裂,形如排山倒海。从板桥水库底部到遂平县,上下落差60多米,洪水就这样借着高程的落差顺势而下。洪水所到之处,惊涛骇浪直立如壁,田园、庄稼、树木……须臾间化为乌有,建筑、村落、集镇一瞬间消失了踪影。干流水面上,人头攒动,拼命挣扎、呼救。合抱粗的大树被连根抛起,石磙、碾盘好像滚动的铜钱被冲下沟河又被被举上浪峰,链轨拖拉机、重型机械车床如同儿童玩具随水翻滚,十几米、几十米长的麦秸垛像军舰急速前进的,遂平火车站50吨的火车车厢被冲走5公里,铁轨被扭成麻花形,遇难人的尸体和猪、羊、牛、马、鸡、鸭等动物尸体,顺水漂流……合流后的洪水继续向下游强速推进,继续肆虐着大地。洪灾使驻马店、许昌、周口、南阳的30个县(市)受灾。受灾人口达1015.5万,受到毁灭性灾害的有86.5万人。
   以上文字所描述的景象可谓是惨绝人寰,任你有天大的定力,读后也不能不为之动容,以致为之潸然落泪。这决不是一般的文学描写或想象,更不是耸人听闻的故弄玄虚,而是一场实实在在的人间大灾难。这就是公元1975年8月,在河南中部发生的一次特大洪水爆发时的真实记录。
   我是项城人市李寨镇乔庄行政村人,没有机会目睹这一特定背景下的惨痛景象,但是却也亲身经历了那场洪水来到项城南部时的真实情景。当时,我还是个农民,很少和外界联系,对于全县的洪水灾害是个什么样子,以及抗洪抢险、灾后重建的情况不太了解,但是我对我们那一带洪水来临之前之后的情况还是比较清楚的。下面就把我当时的见闻提供给大家,请大家牢记那一段惨痛历史,牢记党和国家对灾民关怀,也以此作为今后水利建设气象建设方面的借鉴。

             前兆

    一九七五年,我当时正在生产队的砖瓦窑上挖砖坯子。农历六月二十九(公历应为1975年8月6日,这个日子是后来根据75.8洪水来临的日子推算的,并非是我的记忆特别好)那一天,我有急事到岳父家油许村去了一趟。回来的路上,走到双薛西头,遇到了了一种奇特的现象。我看到很多蜻蜓急速的从西北偏西向东南偏东方向飞去。开始是还比较稀疏,后来越过越多,成团成团的,每团数目多得难以计数,再后来团与团之间就不分瓣了,黑乎乎的差一点把天空都要遮蔽住了。我觉得非常稀奇,就停下脚步看了起来。路两边有很多人在劳动,他们也停下手中的工作看了起来,指指点点的说稀奇。这蜻蜓群大约有一里多地宽,过的七八分钟,才渐渐的少了。
    因为窑上还有工作,我急急忙忙的赶回窑场。窑上当时有五六个人在那里工作,我问,刚才你们看见过蜻蜓没有,他们都说没有。我就把在双薛西头看到的罕见景象讲给他们听,他们也觉得很稀奇。有个群柱大伯,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我问他以前见过这种情况没有,他说三四岁的时候见过一次,也很多,怎么个多法记不清楚了。我又问,过这么多蜻蜓,是不是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说我说不清楚。我不死心,又问,你那次见过蜻蜓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他说当时年龄小记不住。其他都是二十多岁的人,说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我问不出结果,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据科学家们考证,地震洪水等特大自然灾害发生之前,大多都是有前兆的,尤其是动物会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反常现象,这些异常的物候现象都应该引起人们的重视。现在回想起来,我认为,那次见到的过蜻蜓就应该是75.8洪水的前兆,并且稍后得到了佐证。

            打堤子的路上

    农历七月初一(公历应为8月7日,这日期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天,晴空万里,虽然这天就是立秋,可是天气还是相当炎热。早晨放工后,我刚刚端起饭碗,就听到上工铃又急促的响了起来,接着就听见队长的大声吆喝:“男劳力上工了!男劳力上工了!”我急忙放下饭碗,一路小跑来到平时上工集合的大水井前,社员们都来到了。大家七嘴八舌的问队长,有什么事儿这样紧?队长说:“全体男劳力快回家拿铁锨拿绳拿荆条篮子,木匠拿斧子拿锯子,到阎庄北边泥河上去打堤子!”
    胡子花白的老林爷笑着说:“队长,你不是有病吧?你看这天上没有一点云彩花儿,多少天天都没下雨了,现在正旱得火着呢,打啥堤子?”队长说:“老林叔,你别不当回事儿,大队里通知,十分紧急,说老王坡以西发大水了,水很快就会到咱这里,叫所有的男劳力都去阎庄北边去打堤子,一个也不能在家里呆着!”老林爷又笑着说:“老王坡以西发大水,跟咱这儿有啥关系?我活六十多岁了,见发水见多了,我二十岁那一年发大水,李五庄坡里管行船,水也只到咱乔庄北边一里地外。不用慌,水到不了咱乔庄。”队长说:“老林叔,那都是老皇历了,今年的水厉害得很!快回家拿家具!没吃饭?拿几个馍,走着吃着!现在就走!谁要再说别的,大队里说了,就按破坏抗洪抢险罪论处,不愿意去的,用绳捆着也得去!”
    我们队有一百个多个男劳力,听队长这样一说,觉得事情严重,谁也不敢再说别的了,回家拿了家具拿了馍,走着吃着向阎庄走去。乔庄离阎庄直线距离有三里地,可是走二级路(从黄沟通向阎庄的南北路,很宽,高出地面二三尺,我村人都习惯叫二级路,其实当时也是土路。位于乔庄村东三里地处)就有五里地。只见东西路两边的玉米、红薯、大豆、芝麻、烟叶、棉花、杂交高粱齐刷刷的,碧绿碧绿的,长势非常好,路边沟里干巴巴的,哪里有半点发水的迹象?
    来到二级路上,就见沟里已经有水了。大家都觉得很惊奇,好几天没下雨了,昨天沟里还是干巴巴的,队里还正在用抽水机往大粪坑里灌水哩,今天咋有水了?看来队长说的不假。再往北去,沟里的水越来越深。离阎庄还有里把地,洼地里也开始上水了。到了阎庄东头,平时他们队里的那个打麦场上已经全部上水了,有个人拿了一帖撒网站在腿肚水深的水里正在撒鱼(记不清那人的名字了)。我们边走边来跟他说话:“老表,在光场面子里撒鱼,可真是个稀罕事儿呀!水是啥时候来的呀?”那人说:“下半夜时有人听见沟里乱扑腾,起来一看沟里上水了,过鱼哩,他拿个背筐就去堵,一会儿就堵了一大背筐。到我知道时,沟里的水就进地了,就拿撒网来这儿撒,鱼可不少。”说着,他拉起了网,只见大的有二三斤,小的有五六两,那一网少说也有二十斤。队长说:“别看了,快走!”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去油许走亲戚回家的路上见到许多蜻蜓的情景,我把这话告诉了老林爷(老林爷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并问他是不是发水的前兆。老林爷想了想说,我年轻的时候碰上一次发大水,水前我也见过这种情景,也是多得滚蛋子,只是没有把它和发水连在一起想过,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这一定是发洪水的前兆,看来以后再出现这种情景,是需要注意一下了。
    来到阎庄北边,路面上也断断续续有水了。再来到干渠前(阎庄北约一里地处,说是干渠,其实是乔庄的总出水沟,东西走向)。干渠上的小桥路面塌方了,浑浊的水流打着漩涡顺着干渠向东滚滚流去。我们小心翼翼的相互照应着过了小桥,路面上就全是水了,只能顺着路边的树趟着水往北走。越走水越深,到阎庄大队部(紧靠泥河堤,在阎庄北、李五庄东)时,水就到膝盖上边了。上了大堤,河里已经看不见河滩地了,水面离大堤还有二三尺,看来真的是发水了。
    公社的田书记和另外几位公社干部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他们身边放着一部军用电话。田书记一看到我们,就兴奋的说:“你们是第一批来到的,应该表扬。这里没有什么问题,最严重的的是李五庄西项湾南边(项湾在泥河北)那一段大堤较洼,快过水了!水还在继续上涨,你们跑步前去,一定要把那一段大堤保住,水涨多高大堤就要加多高,坚决不能让河水从那里开口子!要是那里开了口子,我们整个李寨就难以保全了。社员同志们,大家有这个决心没有?”真的是情况太危险太紧急了,我们一起答应:“有信心!”随后我们就使出平生的力气,飞快的往前跑去。

         水涨堤也长

    险情就是命令!这一段路少说也有五里地,我们人人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地方,只见那一段河堤确实洼,要比其他地方洼三四尺,有二三百米长,水面离堤面不足一尺高,可能是因为这里属于项城、上蔡两县交界处,过去治河的时候遗留下来的。最洼的一段已经有水像蚯蚓一样蠕动了,有三米多长,五六个公社干部正在用铁锨从大堤外边挖土填。公社武装部李部长看到我们到了,放下手中的军用电话,说:“我向田书记报告险情,田书记打电话说你们已经上堤了,没想到这五里地你们只用了九分钟就赶到了,这太及时了!快!快!先把这个缺口堵住。”说罢他也拿起铁锨去挖土。我们也顾不得说什么了,也纷纷拿起铁锨去挖土。老林爷突然喊道:“大堤上的土不能动!”
    我们都愣住了,大堤上的土不能动,上哪儿去弄土?河滩里是水,大堤南面全是水,高粱玉米都淹半截了。老林爷说:“大堤里外坡上都是淮草,它的根子能护住堤面,挖一锨,就要毁掉一截堤面。要用土,就到堤外去挖!”李部长说:“这位老大爷说得对,社员同志们,咱们就到堤外去挖土!快!快!”险情就是命令!我们年轻人二话没说,脱得浑身精光,拿起铁锨篮子就下到堤外的水中。
    堤根外是堤沟,水已经到肚脐上边了,没法挖土,只能到堤沟外的高粱玉米地里去挖。高粱地玉米地也有大腿根深的水了,铁锨根本就用不上,我们就撅着屁股用手抠,抠一块放篮子里,抠一块放篮子里,篮子满了,就从水中运回来。说来也怪,这泥河两岸的黑土,天旱的时候,干得象蒺藜,一下雨粘得像皮胶,本来用手抠的像凉粉块一样的土,从水里过一晃荡,运到大堤上,又像糊糊了,根本立不住架。老林爷有办法,他说:“几个人去李五庄捆麦秸,麦秸运回来和成纤泥就硬实了。再去几个人锯碗口粗的树,回来两边打桩。其他人去地里拔高粱秆玉米秆,贴在木桩上挡泥,中间再用纤泥填!”不知为什么当时竟然不知道带麻袋、布袋或者编织袋,那时候这些东西生产队里还是有的。
    别看老林爷从来没当过干部,也没指挥过别人,可到了这个时候,他比队长,比李部长说了还算,俨然成了一位指挥员。大家很快分了工,按他说的办法干了起来。运麦秸的运麦秸,拔秸秆的拔秸秆,砍树的砍树,下木桩的下木桩,填纤泥的填纤泥,没有一个犹豫的。约有一个小时的功夫,这段堤子慢慢的长高了一尺多,可是水也随着涨高了一尺多,险情还继续存在。
    李部长夸奖了老林爷:“还是你这位老大爷有办法,不然这段大堤还保不住哪!”老林爷说:“我怕给我加个破坏抗洪抢险的罪名,不好好的表现表现不行啊!”说罢还朝队长看了看。队长的脸刷的一下子红了,说:“老林叔,刚听到这个消息我也有些不相信,这是上级的死命令,当时我不是怕大家不相信我的话不听安排才那样说的吗,话说得太重了,你老千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李部长说:“哪有这样破坏抗洪抢险的?魏队长,这位老大爷你应该好好的奖励奖励!”他接着又说:“社员同志们,现在不是喘气的时候,我们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不怕劳苦,排除万难,坚决守住这段大堤,去争取最后的胜利!”毛主席语录虽被他改动,可是这时没有谁说他篡改毛主席语录。
    这时候,泥河南岸各大队的民工们也都陆陆续续的跑步来到了,田书记也来到了。民工们没等田书记和李部长分工,也都争先恐后的照着老林爷的法子,一个生产队包一段一个生产队包一段干了起来。一根根木桩打了下去,一捆捆秸秆帖在了木桩上,一块块粘泥填了上去,大堤在慢慢的升高,可是水位也在慢慢的升高,人们不敢停下来。田书记、李部长和其他公社干部高声喊叫着鼓励民工:“社员同志们,险情并没有排除,千万不要犹豫!大堤的南岸就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妻儿老小在那里,我们的粮食财产在那里!打好这段大堤就是保卫我们的家园!打好这段大堤就是保卫我们的粮食财产!打好这段大堤就是保卫我们的妻儿老小!”
    民工们乱纷纷的说,田书记,你不用再说了,这些道理俺懂!哪个敢偷懒他就是大闺女生的!哪个敢偷懒把他扔河里喂鳖去!以前做土方活的时候,这个生产队和那个生产队之间都唯恐自己做多了,中间总要留出一段距离,我说该你干,你说该我干,常常争得脸红脖子粗。这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人们是那样的齐心协力,再也没有了争执,再也没有了推让,除了各自认定的那一段外,哪个生产队的地段出了险情,邻近的几个生产队都齐乎乎的前去帮忙。
   那天的劳动强度比挖河突击龙沟时还要大还要紧张,不管是打木桩拔秸秆还是填纤泥,哪一样都不轻,唯有扶木桩的劳动强度相对轻了一些。可是扶木桩也很危险,大锤如果砸偏了,就会砸在手上或者砸在胳膊上,就会伤筋动骨头,但是扶木桩的都没有退缩。在大堤南坡扶木桩还好些,能站在干地上,在北坡扶木桩就不那么容易了,首先要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水流得特别急,一个疏忽就会被急流冲走好远。当时就有一个被水冲走的,好在河滩里有树挡着,还不至于出现生命危险。
   但是,那水凉得就象刚从井里抽出来的一样,尽管这时候还是三伏天,可站在水里十分钟,就会冻得牙直打呱哒。田书记看出了问题,他大声命令道:“全体公社干部,全体共产党员,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脱衣服,下水扶木桩!”这一声令下,真如战场上的命令一般,公社干部们全部下了水,共产党员全部下了水!十分钟过去了,他们不让人换班。又是十分钟过去了,他们还是不说上来。他们的嘴唇都冻得乌青了,他们浑身都冻得颤抖了,还是没有一个人说上来。这时候,老林爷发话了:“年轻人下!非把田书记他们冻坏在水里不中吗?”年轻人听了这话,跳到水里,不容分说把田书记他们抱上了岸。田书记他们上了岸,又是喝热茶又是捂棉被,半天才喘过气来。
   在公社领导和共产党员的感召下,那天上午几千个民工人人都拼上了命打这段大堤,没有一个发癔症的,更没有一个偷懒的。那二三百米长的一段大堤,硬是用木桩,用秸秆,用纤泥加高了三四尺,可是水也跟着上涨了三四尺。堤沟里的水也开始上涨了,原来只到肚脐,后来就到了嘴角了。运土的时候,只能踮着脚尖仰着脸走了,不然就会灌进嘴里水,身材矮一些的就无法去运土了。大约到了下午两点多的样子,这段三百米长的大堤才和两头的大堤相平,水势也不见上涨了,人们才算敢直起腰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从没见过的景象

    就在我们长出了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河北岸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和女人的哭叫声。我们顺着声音看去,河北岸就是项湾,只见项湾的很多男女老幼在大堤上,有人哭有人叫有人跑有人跳,乱烘烘的,不少男人都是光着屁股的,看来他们的村子里水已经不小了。北岸河堤上有个大涵洞,可能是以前抽水灌溉用的,河水汹涌的往外灌,大堤那面是什么样子,我们看不见。一个老年人说:“快用门板堵住口子!”一个二三十岁的汉子抱起一块门板就往前去,一个女人死死的拉住,嘴里喊叫道:“你这个遭天杀的!当个鸡巴赖种队长,水来了你只顾得抢救队里的牲口,根本不管俺娘儿几个,我一句话都没说!现在你又用这门板去堵口子,这不是叫我死吗?俺娘儿几个就是用这块门板才逃到大堤上的,你把门板堵了口子,河堤决了口,俺娘儿几个用啥去逃命啊?”
    男人不听他的哭叫,只管抱着门板往前冲,女人死死的在后拉着不松手。男人急了,一脚把女人踢倒了,女人哭着骂着站起来抢夺门板。男人又踢了女人一脚,嘴里骂道:“你就知道你娘儿几个,村里还有二百多人没出来哩,你知道不知道?大堤要是开了大口子,你娘儿几个的命也不一定能保住!”女人听了这话,不哭不骂了,站起来和男人抬着门板往水口子冲去。门板卡住了水口子,其他人慌忙用土填口子。一场虚惊很快平定了。我们在这岸看得动容了,七嘴八舌的喊道:那个队长,你是好样的!队长家里(我们那一带把老婆叫家里),你也是好样的!那个队长,水太大,俺没法过去帮忙,你们可一定要小心!那个队长听了,只是抱拳对我们拱了一下,没说话,继续领着他的社员填那水口子。
    北岸没事儿了,我们开始看起那河水了。常说水平如镜,可那天我们实在看不出水平如镜的情景。只见河水就象开了锅一样翻滚着打着漩涡向东滚滚流去,河中心明显的要比两边高出许多,杂草淤杂都被挤到了岸边,打个旋再顺流而下。突然一根檩条从上游时横时竖的冲了下来,从我们面前刚刚经过,霎时又向下游冲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突然一个动物尸体过来了,有人说是马有人说是牛,我说比牛大得多。老林爷说:“那是一头驴,被水泡发了,咋会不大。”
    正看着这惊心动魄的场面,突然有人说:“看那是啥?”我急忙看去,只见水面上有很多小东西在跳跃,我擦擦眼再看,原来是蚂虾,大的有一拃长,小的有二三指,也不知道有多少,反正是过的不下两分钟。蚂虾刚刚过去,又出现一种稀奇现象,很多像蛇头一样的东西向上一伸头又缩进水里,一伸头又缩进水里。大家都在争论是什么东西,老林爷说,蛇头是扁的,那是圆的,是老鳖。乖乖,老鳖有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河面,又过的有两分钟。我们正在兴奋的看稀罕,突然上游又冲下来很多黑糊檩,不过这些黑糊檩都是箭一样往前飞驰,没有一根是打横的。那些黑糊檩来到我们面前,才看清楚,原来是一条条大鱼,尾巴还在一甩一甩的,每一条少说也有五六尺长。
    有人说下去捉一条上来,够咱一个队的人吃的。有人说看你能的,你下去捉呀,扫你一尾巴,管教你去你姥姥家不问路!那大鱼虽没过那么长时间,可也足足有上千条。老林爷悄悄的对我说:“看来大水还在后头哩!”我说:“这水就够大的了,还能大到啥样子?”老林爷说:“大到啥样子,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听河边的人说杂草淤杂往中间拢,说明水马上就下去了。要是杂草淤杂冲向岸边,说明水还要大,尤其是过虾过鳖过大鱼更是水大的前兆,这话你不能再跟别人说,要是说了,那才是真正的破坏抗洪抢险哩!”我忙说:“不敢,不敢。”
    正看着这罕见的景象,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说洪河(流经上蔡和平舆境内)里的水出湾了,整个平舆县都上水了,现在水头已经到大董庄(平舆县最东北的一个村庄,属十字路公社,和项城县西南部的乔庄大魏寨只有二三里地远)了。这消息就象瘟疫一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在民工中间传开了。这些民工都是泥河南岸李寨公社的,听了这消息,都窃窃私语道,大董庄都上水了,那不很快就到咱家了吗?咱们在这里打堤子,家中的粮食财产咋办,妻儿老小咋办?民工再也按耐不住心口了,大有只要有一个人喊一声“快跑吧,水到咱家门口了”,就会出现一哄而散的情况。
    田书记也听到了这种消息,他大声说道:“民工同志们,你们今天的表现很好!我代表公社党委感谢你们!不过刚才有人说水到大董庄了,这肯定是谣言!如果真是那样,上级会通知我们的。千万不要相信谣言,我们要坚持到到底,坚持到底才是胜利,决不能把我们一上午的胜利成果白白丢掉!”民工们这才稍稍的安定下来,掏出干粮吃了起来。田书记、李部长和其他公社干部分头安慰民工。
    就在我们吃干粮的时候,从东边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哭着来找他爹,是我们村三队的。他爹问你来干啥,那孩子说家里的灶屋失火了。他爹问救了没有,那孩子说救了。他爹问房子烧啥样,那孩子说烧完了。他爹问没水吗,咋会救不下来?那孩子哭着,说有水。他爹喊道,有水,咋会......就这一声“有水”,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离得远一点的人也听到了,就有人听三不听四,喊叫道:家里有水了,快回家呀!这一声喊叫可不得了了,几千民工呼的一下子全站了起来,拿起家具就向回路跑。田书记急忙喊了一声:“民工同志们,不要跑!”可是没人听他的了。李部长急了,拔出腰里的手枪,推弹上膛,对天打了三枪,喊道:“都不要跑,谁跑我就打死谁!”
    解放多少年了,没了战争没了土匪,谁见过打枪?一见李部长放枪,人们生怕李部长的子弹打在自己身上,都不敢跑了,愣愣的站在了那里。田书记急急忙忙跑到人群前面,首先说:“李部长,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做任何事情靠的就是群众,群众是通情达理的,没有群众这段大堤早就开口子了!你怎能当着我们群众的面开枪?太不像话了!回去作深刻检讨!”李部长说:“是是是,我错了,回去我一定作深刻的检讨。”田书记没有再理他,问民工是怎么回事,可问来问去也没有问出个结果来,那个时候谁敢承认是自己说的家里有水了。
    田书记说:“民工同志们,我们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下面我向上级请示一下,如果上级说让大家回去,一定让大家回去!”田书记说罢,通讯员把军用电话送了过来,很快接通了电话。田书记在通话中先是“啊、啊”的答应着,说了一阵,突然间他问了一句“什么,大董庄真的上水了?”就这么一句话,本来停下脚步的人们又一哄而散,嘴里还喊着“水来了!水来了!”乱烘烘的向家里跑去。田书记无可奈何的放下电话,大声喊道:“民工们可以走,公社干部一个也不准走,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洪水过后的第二年,我曾到那一段河堤看过,当年加高的那段大堤还是老样子,根本就没有开口子的迹象。据说李寨这次遭受的洪水,是从石漫滩水库下来的,是从平地里过来的。这是后话。

         水来了

    回到家里一问,大董庄南边靠近南礓沟的地方确实上了水,因为那一带地势比较低洼,地里存了不少水,不过还没有阎庄的水深。人们开始后悔了,咋该胡乱听信个别人的胡说乱道,刚刚打好的那一段大堤牢固吗,万一开了口子怎么办,河里的水大得很啊!正在后悔着呢,大队的大喇叭响了:“乔庄的社员同志们请注意!乔庄的社员同志们请注意!泥河大堤暂时没有问题,田书记领着二十多个公社干部在那里替咱们守着那一段大堤哩,啥时候出现问题我们啥时候上去!问题是南边的水不可不防!全体男劳力拿着铁锨抓钩到村南村东大路上去打护庄堤!要快!要快!坚决不能让南边的水进咱村!”
    农民虽然没有受过军事训练,可是听到这个命令,也都像军人一样齐乎乎拿着家具出了家门,按照各生产队的地段分了工。大家紧张的挖起土打起土岭来,个个挥汗如雨,仍然没有偷懒的,因为这是在保护我们自己的家园啊!谁要是在这个时候偷懒,会被人耻笑一辈子的。护庄堤要比泥河上的那一段大堤好打得多,最起码有劲儿能够用得上。人多力量大,到了半后晌的时间,一条两米高两米宽两千多米长的护庄堤就筑好了,人们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人们回到家里,开始找檩条找竹竿,甚至把大床桌子抬出来,扎成了筏子,然后往高处挪粮食挪家具。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水要是真来了,到时候再去做准备就来不及了。到天黑以前没有事情,水没来。大家都说,水不会来了,就是来了,老林爷不是说,自古以来泥河开口子,李五庄坡里能行船,水也没到过咱乔庄吗?吃了晚饭,人们以为没事儿了,男人们又像往常一样,拉着席子草苫子带着单子被子到村外去睡觉。也许是这一天太劳累了,人们一倒下就呼呼的睡着了。
    半夜里,我突然被一阵糟杂的吵闹声惊醒了,急忙坐起来,只听见村子东北角有许多人喊道:“水来了!水来了!快去堵水呀!快去堵水呀!”水真的来了?我呼的一下子站起来,席子单子也没顾得收,拿着手电灯就向村东北角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水来了!水来了!”我家在村子的最南边,离村子东北角至少也二里地,跑到地方一看,很多人已经打着电灯掂着提灯在那里了,大队的所有干部,几个生产队的干部也都到了。只见汹涌的水流顺着村东的南北出水沟向村子里猛灌过来了。
    那个地方是个十字路口,有一座南北向的桥,从沟底到桥面有一人多深,桥洞是直径一米多粗的水泥管,水面已经超过桥洞了。水流往桥洞里压,有一个尺把大的漏斗形旋涡,呼呼的响着,发出牛叫一般的吼叫声。桥南头水流可着水管子向外涌,像柴油机一样轰鸣。大队书记命令道:“快填土!快填土!”几十把铁锨一齐铲土往桥北头抛,填了好大一阵子,却一点也不见效果。有人说,捆麦秸捆塞吧!于是有人拿来麻绳捆了一捆麦秸,往那旋涡一放,几个人用铁锨向下压。麦秸捆压进去了,旋涡不见了。人们高兴的说:“堵住了!堵住了!”
    话音才落,旋涡又出现了,桥那头有人说:“麦秸捆太小,冲跑了!快捆大捆!”人们又用麻绳捆了一大捆,足足有一人高,四个人抬起来抛进漩涡,又用铁锨往下压。麦秸捆太大了,压不下去,又增加几把铁锨往下压,大家喊着号子“一二三”,终于把大麦秸捆压进去了,旋涡又不见了,桥南头的水流终于断了。人们以为这一次见成效了,喊道:“堵住了!堵住了!”人们松了一口气,会吸烟的点着了烟。谁知道就在烟刚刚吸了一半的时候,只听桥那头“呼嗵”一声巨响,大麦秸捆被压了出来,一下子被冲出很远,水流又轰鸣起来。
    怎么办?麦秸捆这么大都不行,用什么还能堵住桥洞?突然有人提议用门板先遮住桥洞,再用土填。行不行也是个办法,那就赶快找门板吧!附近的几个人很快就抬来了门板,两个人把着门板顺着桥头竖着下了进去。当门板还没全部遮住桥洞时,巨大的水流一下子把门板推了进去,两个扶门板的人被狠狠的甩进了北面很远的水沟里,他两个在水里扑通了好一阵才被人们拉上来。如果不是人多抢救得快,要是他两个卷进桥洞,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这时候,沟里的水渐渐平了,庄稼地里也开始上水了。好在东西路比地面要高出尺把子,大水暂时还没有越过路面。有人抱怨说,打护庄堤的时候为什么只注意到了村南和村东,咋就没有叫注意村北,现在水在渐渐的往上涨,就是再打护庄堤也来不及了。干部们谁也没有说话,这时候再作任何解释也是徒劳的。大家使用了各种办法,那么大的麦秸捆堵不住桥洞,门板也无法放进去,人们束手无策了,觉得绝望了,开始沉不住气了,都吓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他,谁也不敢再说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当时仍然不知道用编织袋装土填桥洞)。是啊,人老几辈子,泥河多次决口子,大水从来没进过乔庄村,这一次却进了乔庄,看来水势越来越大。
    又停了一会儿,水继续往上涨,大家眼睁睁的看着大水漫过了东西路面,看来是彻底没指望了,大水如果进了村,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人们开始有了骚动,但是却没有一个人退却。几个大队干部聚在一起商议了一阵,大队书记无可奈何的宣布:“任何努力也都没用了,大家都回去做准备吧!尽量把粮食、财产和牲畜往高处转移,能减少损失一点就减少损失一点。”当时在场的几百号人得到这个命令,就象死刑犯从刑场上得到赦免令,飞快往家跑。
    我跑到俺生产队东面的大坑南岸,顺便往大坑里照了一下电灯,原来那有百几十亩地大的大坑里只有脚脖儿上深的水,现在已经大半坑水了。前几天往大粪坑里灌水的水泵还架在那里,只见水顺着水泵管子上的格格一格一格的快速往上爬。不知道当时是好奇还是想看看水究竟有多大,我没有回家安顿妻儿,也没顾及家里仅有的几百斤麦子,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了起来。水还是继续一格一格的往上爬,不大一会儿,大坑就快满了。当水离地面还有尺把高的时候,终于停止了,再也看不到水往上爬的迹象了,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老林爷说得没错,我们村子地势还是比较高的,几辈子也没见过大水灌进乔庄,这次虽然灌进了乔庄,也不过如此罢了。

         帮了一个灾民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没有回家,顺着出村子的东西生产路向东走去,只见路沟里的水有大半沟,急速的向东流去。再往东去走到又一条南北路(离村子有500米)上,路面上还没有水。可是继续向北走到出村子中央大街的那条东西大路上的时候,路面上已经有水了。我想,人们都说向东走十里地洼三尺,这哪里有十里地,地面就已经洼三尺了。我趟着水继续向北走,想到砖窑上去看看我前几天挖的砖坯子受水了没有。我远远的看到砖窑上站着几个人,不知道是我村的还是逃水逃到那里的。再往前走水越来越深,刚才还只到腿肚,现在已经到大腿根了。我不想再去了,砖坯子是土做的,干了以后最见不得水,这个地方就有这么深的水了,窑上的地势比这里还要洼,看也是白看了,就顺着原路回去了。
    这条路东面是俺队里的玉米地,挨着路的田里还没有水,可是顺着玉米垄往东一看,东头已经上大半截了水。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远处“轰隆”响了一声,我急忙往东看去,只见谭庙(离我村约有七八里远)上空冒出了一股黄烟。又走没几步,谭庙方向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又有一股黄烟腾空而起。我心里已经隐隐有了感觉,这大概是那里的房屋倒塌了吧。谭庙要比我们村子的地势洼得更多,土房子(当时最好的房屋也不过是九层根脚,上面全是土搭的或者是坯垒的)如何承受得住大水浸泡?正想着,范庄、薛庄、谢寨方向也响起了“轰隆”声,冒出了黄烟。不大一会儿,那“轰隆”声就一声接一声响个不断,黄烟就一股接一股的冒个不停了,简直像过年时人们燃放的开门大炮一样多一样响,但我听着看着,心里却觉得非常难受。这“轰隆”也提醒了我,范庄有我的小姑和妻妹,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得赶快回家吃饭,吃罢饭去看看她们。
    就在这时候,听见西边有人喊救命。我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人坐在一口大罗缸里,顺水漂了过来,被地里的几棵树挡住了。我知道那里水不很深,就蹚着齐腰深的水到了那人跟前。我说,这里的水不深,你下来,咱俩把缸抬到旱路上。那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吓得浑身发抖。我帮助他下了缸,看看缸里有只猫和一条小狗。我俩半抬半拉把水缸弄到我队的菜园里(菜园紧挨着东西生产路,那里没上水),那人说谢谢大哥了。我说谢啥,其实到了这里我不帮助你,你也能到旱路上。
    我问:“你是哪村的?”那人说:“我是张五遂庄(今名坡张村)的。”我问:“你家里人呢,咋就你自己逃出来了?”那人说:“夜儿个早上俺村里就进了水,听干部说后面还有更大的水哩,要做好逃水的准备。我是个光棍,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有木料,连个木床木桌子都没有,就赶紧把这口大罗缸搬出来,把一点粮食装里边,准备用它来逃水。不到半夜,俺村子后边的泥河开了口,村里的人乱喊乱叫,我赶紧跳进缸里,水一进村,我就顺着水飘到这里来了。”我说:“你还怪心疼你的猫和狗啊?”他说:“哪是的呀,这都是在路上捞上来的。”
    我问:“水来是个啥样子呀?”那人说:“夜里,大家都不敢睡觉,要是睡觉了水来了,跑不出去,只能被淹死。还不到半夜,就听见河沿上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就听见像牛一样哞哞叫个不停,可是要比牛叫的声音大得多沉重得多。邻居对我说,河堤决口了,快跑!我才跳进缸里,水就来到了。月黑头看不见水是啥样子,只觉得缸仄歪几仄歪就飘起来了,一下子就超过房檐子了。我没和弟兄们住在一起,在庄东头住,没啥拦挡,就往前漂走了。才漂没多远,就听见庄子里呼嗵呼嗵倒房子,也不知道弟兄们逃出来没有。坐在缸里,只觉得一会儿呼呼叫往前跑,一会儿光打旋儿就是不往前走。”我说:“你还怪会想办法哩,听说书的讲,岳飞母子在洪水到来的时候就是靠一口大缸逃命的。”那人说:“我也听过这段书,其实用这种大缸逃洪水很不安全。”
    我问:“咋不安全?”他说:“我这缸很大,可以盛六挑水,坐两个人也能飘起来。就是只能顺着水漂,没法把握方向。再就是这缸是瓦缸,太薄,不经碰,要是碰到墙上或树上,非碰烂不可,要是砂缸就好多了。这一路上,只听见缸底下刷刷响,估计是从秫秫梢子上过来的。有一次是从两棵大树中间穿过去的,差一点没碰到树上,要是碰到树上保准碰烂,我就没命了。我吓得魂儿都没有了,能不能保住性命也不知道,只能顺着水漂了,我真有些后悔,不该用这缸逃命。就这样,一会儿呼呼叫往前跑一会儿圆圈转着打旋儿。过孟营的时候,天就有些亮了,恰好是从庄前边过的,只听见庄里边呼嗵,呼嗵,一声接一声,房子都倒塌了,男人女人小孩吵闹喊叫,猪羊牛驴骡马乱叫唤,朦朦胧胧的看到不少人都在树上爬着。幸亏没有进庄,要是进了庄,缸保准碰烂,我就不知道还能不能逃出去了。过了李五庄,看到两个女人在水上漂着,一动也不动,一定是死了。要是不死,我说啥也得拉她们一把,小狗小猫我都救了,活人我能会不救吗?飘到你这庄后边,看见房子都没有倒塌,我觉得死不了了,可是我不知道水有多深,也不敢出这缸。要不是你,我不知道还要漂多远。”他说着,流出了痛苦的泪水。
    我听了他这一番讲述,直觉得胆战心惊的,我家如果也在那里,有孩子老婆,不知道会是啥样子,感到这人即幸运又可怜,于是安慰他说:“你到了这里就安全了,别的先别想,走,到我家吃饭去。”那人说:“谢谢你了,我姓祁,俺爷那一辈从乔庄迁到张五遂庄的,乔庄还有我几个一门的叔伯,经常行走,到这里就算到家了。”我说:“我姓魏,咱还算是一个村的人,你到他们家也好。我在庄前门住,姓祁的都在庄后门,我就不陪你去了。这口缸先放这吧,唉,那不是,菜园里的人来了,我对他们说,叫他们替你看一会儿。”姓祁的老乡说:“那好,回家后我叫几个兄弟抬回去。”他又一次向我表示感谢,然后抱着捞上来的猫和狗走了。

          看望亲戚

    回到家里,才听说三队、四队和六队紧挨着的地方有七八家的房子倒塌了,想想也是,他们那个地方是全村最洼的地方。此后千把户的大村子再也没听说有谁家的房屋倒塌。本来打算吃罢饭去看望亲戚,可是队长却集合全队社员说,咱们二队要打自己的护庄堤,不能让咱队任何一家的房子倒塌了。社员们都说应该!在旱地上打护庄堤不是什么难事,全队男女劳力二百多口子全出动了,砍木桩的,下木桩的,抬土的,再加上有几个相连的大粪堆可以利用,一上午的时间,一道三尺多高的护庄堤就打成了。事后知道这道护庄堤是多余的了,因为水位一直没有再往上升,我们二队的地面在全村地势中又是最高的,可是大家都觉得这护庄堤打得值!
    下午,我约了几个和范庄有亲戚的年轻人一起去了范庄。到了村东面粉楼后,因为路面高,水已经到膝盖。越往东去水越深,到范庄西头,水已经到嘴角了。坡地里的人盖房子都是把地基打得高高的,进了范庄村,水还有齐胸深。房屋已经全部倒塌,没有一间完整的,有向一边倒的,但更多的是屋墙四炸,房顶平落下来的。水面上漂浮着很多柴草、家具,很多猪羊已经淹死了,人们已经顾不上它们了。女人哭孩子叫,男人在从塌房子里往外拉东西,景象十分凄惨。
    最为惨痛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可能是生病了,骨瘦如柴,躺在倒塌了的屋架上的房草上,房草下面就是水。他一会儿努力支撑着想坐起来,可随即又倒了下去,再支撑着起来再倒下去。没有人管,也不知道他的儿孙们在干什么,怎么能这样安置一个生病的老人呢?到小姑和妻妹家,才从她们口中得知,七月初二上午,那老人的儿子准备带着全家人上河堤,可是老头子说什么也不愿意走,他说你们都逃命去吧,我重病在身,死也该死了,带上我只能拖累你们,你们逃出去一个算一个,别再管我了。他的儿子们没办法,一起看着母亲,老婆子说你不走俺走了。老头子说,走吧,走吧,我是快死的人了,要是死在外地了,就是大麻烦了,就让我死在家里吧。他家的房子倒塌后,还是邻居们把他救出来,放在房草上的,因为再也找不到比那更高的地方了。
    我问小姑和妻妹,你们咋没逃出呀?小姑和妻妹说,水这么大,往哪个地方逃呀?我说到我家去吧,我家现在还没上水。连襟和小姑的婆叔(姑夫在武汉当工人,那个表爷一直没结婚,就和小姑他们生活在一起)都说,行,让她们娘儿几个去你家吧,先找个能存身的地方,俺们男人在家里,粮食头天晚上已经放到树上一些了,还有些粮食和家具没来得及挪出来,水就来了,等把这些东西扒出来,俺也去你家。我说,也行,咱扎个筏子先把他娘儿几个送到水浅的地方,我再带他们回家。你们把粮食扒出来,最好也运出去,粮食不能经水,俺村好歹还有个晒的地方。我连忙和连襟、表爷一起扎筏子,我问水来的时候是啥样啊?表爷说,我也五十多了,没少见发水,可从来没见过俺村里塌房子的事儿。水来的时候,水头就象墙头一样向前平推,快得很,呼啦一下子全村都进水了,想挪东西根本就来不及。房子都是土墙不经水泡,天一明就呼嗵呼嗵的倒了起来。
    七月初三早饭后,妻子和妻妹都沉重的说,也不知道油许(我岳父家是泥河北油许的)上水没有,咱爹咱娘年纪都大了,弟弟山阳还小,也不知道逃出去没有。我说,我去看看,能把他们接过来就接过来。妻子有些不放心的说,你一个人咋去,越往东水越深,你会水吗?我说,会点不多,只要没有大浪子不要紧,我再约几个跟油许有亲戚的一起去,人多可以仗胆,妻子答应了我。我找了一根结实的细竹竿,上面绑了一个架车条捏的铁钩子,又拿了一条尼龙绳,拿了几个馍,约了几个同伴就一起上路了。
我对几个同伴说,咱走二级路,再走干渠堤,上了大堤到薛桥,然后再顺着泥河北岸大堤往西走,就行了。他们都说,这条路可行,就是有水,这一路也都比较高,不会出什么问题。我们出村后,二级路上的水齐胸深,干渠堤上只有有脚脖上深的水,我们庆幸找了一条好路线。谁知道再向东走,干渠堤被冲开了一条一丈多宽的大口子,也不知道有多深,洪水顺着这个大口子急速的向东南冲了下去,干渠上碗口粗的杨树都在水中平躺着。几个人面面相觑,这么急的水流咋过去?
    我亮出了带钩子的竹竿说,咱们用钩子钩住树身,大家就一个一个用竹竿钩着杨树慢慢的过。这个方法还真管用,我们一起去了五个人,很快就过去了四个。还剩下最后一个叫高长的,他老几不听话,不用我的竹竿,过到中间,一把没抓住杨树,就被水冲下去了。俺四个连忙喊,高长,抓住杨树稍!高长抓住了杨树稍,可是水流太急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往前进,只能乱扑腾一气。这可怎么办?来的时候他娘就对我说,景泗,高长不会水,遇到麻烦你可要拉他一把。我想,别说他娘这样安排了,就是不安排,我也不能让任何一个同伴丢了命。我不管他几个会水不会水,也顾不得许多了,拿着竹竿顺着杨树就去救他。等我接近他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我,这大概就是常说的落水的人遇见救他的人死不丢吧。我说,高长,抓杨树,别抓我,你再抓我我就不管你了。高长也真听话,不抓我改抓杨树了。可是一个人在那么急的水流中救一个人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俺俩只能抓住树梢一寸一寸的往前挪了。
    就在这时候,突然西北有一架直升飞机从西往东飞,我对岸上的同伴说,快扬手里的白褂子,说不定飞机会来帮咱的。他三个连忙举起白褂子挥舞了起来。那飞机果然看见我们了,改变了方向朝我们飞了过来。很快,飞机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了,没有什么表示。几个同伴说,这开飞机的真坏,明明看见水中有人,咋会见死不救呀?正在埋怨,那飞机又飞回来了,飞到我们头顶上的时候,定住不动了,螺旋桨带下来的气流打得其他杨树叶子哗哗哗的响着。舱门打开了,一个穿飞行服的人向下扔了一包东西。岸上的同伴急忙打开,是五个救生圈。他们三个一人往身上套了一个,就下了水。人多力量大,俺四个很快就把高长弄上了岸。飞机一直定在那里,直到看我们没有危险了才飞走。我说,你们错怪人了,飞行员是要认准方位才给咱们投了救生圈的。他们几个说,错怪人家了。
    上了泥河大堤,一切都顺利了。河水还是象打堤子时那样大那样急,不过对我们已经构不成危险了。河堤上没有行人,只有一些黄牛在吃杨树叶子,也没有人看管。有两头直挺挺的躺着,嘴里有很多白沫。我明白,杨树叶子上有红蜘蛛,牛羊是不能吃这种杨树叶子的,吃了就会发胀,直到胀死。同伴笑着说,牛啊,牛啊,饲养员逃命了吧,也顾不得你了,我们也顾不上你了,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了。
薛桥上虽有三四尺深的急流,可是已经有人在南北两岸上架了一条绳索,抓住绳索过着也不很费劲。顺着北岸的大堤向西走,来到郭庄南边,大堤上坐了很多男人,都是油许和郭庄的,却不见女人和孩子,岳父也在其中。岳父一见到我就大哭起来,哭着说着,这几天也不得你和赓臣(我的连襟)两家的信儿,有人说河南里淹死了好多人,也不知道恁两家是啥样。我对岳父说,死人的事儿有,听说是谢寨的一个叫谢学禹的饲养员因为给队里找牲口被淹死了,其他的还没听说。我家没上水,妹妹和孩子都到我家去了。岳父听到这里止住哭声说,这我就放心了。
    我问岳父村里啥情况,岳父说,全村的房子只有三家因地基高跟脚高没有倒,其他房屋全部倒塌完了,我家的房子要是再高两层跟脚也倒不了了,粮食全砸在里面。我说咱回去扒粮食吧。岳父却说只要恁两家没事儿,我就放心了,村子里水太大,粮食没法扒,等水落一点再说。我问你是啥时候出来的,村里有多深的水?岳父说,我是七月初一下午出来的,听人说村里水一人多深。我又问岳母和妻弟在哪儿。岳父说,七月初一下午来了几个公社干部,挨家挨户喊叫,说大水马上就要来到,就带着女人、孩子和老人们向东顺着泥河大堤向东逃难去了,恁娘带着山阳也去了,听说逃到了永丰,那个地方没有上水,当地群众接待很热情,一家包一家,吃住全管,比亲戚还亲。
    听了这话,我心里释然了很多。我又问岳父,这几天咋吃饭的。岳父说,还是七月初一下午带出来俩馍,早吃完了,夜儿个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一点东西哩。我赶快把带的馍给了岳父。岳父还挺能照顾别人,接过馍自己只留了一个,下余的都分给邻居了。同伴们把他们带的馍也都分给了亲戚们。他们可能饿坏了,接过馍就大口吃起来。看着这种情景,我的鼻子酸酸的。
    就在这时候,从河下游开过来一条机动橡皮船,来到人群跟前停下了。从船上下来一男一女,我都认识。男的是公社书记,手里掂了一大兜馍;女的是公社医院的医生,背着一个医疗保健箱。书记一上大堤就说:“乡亲们,我来晚了,让大家吃苦了,大伙上的馍蒸不出来,我只带了一点点,先给大家解解急。我把医生带过来了,谁有啥病让她看看,吃药打针不要钱。”
    岳父跟书记比较熟悉,感动得流着泪上去握住书记的手,说:“书记呀,你真是个好官,这么大的水你还来看俺小百姓,你就不怕出了事儿?”书记说:“水再大我也得来呀,听说油许大队的水最大,不  看看我不放心啊。”医生接过话头说:“书记可也是发着烧的,打了针就来了。”岳父又说:“过去发大水,国民党的官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水一来他们比兔子跑得还快,淹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还是共产党好,共产党的官带着病还来看我们,共产党的官真正关心老百姓!”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带头喊道:“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人们一齐喊道:“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喊声刚落,从北边飞过来一架大型运输机,飞得很低,刷的一下子就从头顶上飞过去了,不大一会儿又飞回来了。如此飞了三四个来回。书记大声说:“乡亲们,空军可能要给咱投救灾物资了!请大家聚在一起不要动,免得飞机投放物质砸伤了人!飞机投放救灾物质后,大家不要抢,接到以后共同分,人人都有份儿!”水这么大,公设书记不顾生命危险,不顾自己还在生着病还亲自带着医生和食品来看望群众,这样的好官,他说的话哪一个不听啊?人们按照他说的聚在了一起。
    一会儿,飞机又回来了,这次是顺着大堤从西往东飞。飞机刚从人群上空飞过,就从肚子底下投下了十来个大包,然后向东飞走了。大包全部落在堤面上,“呼嗵!呼嗵!”响声很大。十几个年轻人把大包拉回来,打开一看,里面有烙馍,有油馍,还有烧饼。每个大包里还都有一封信,书记打开一封信,读了起来:“受灾的乡亲们,值此特大洪水之际,我代表毛主席,代表党中央,代表国务院,代表省委省革委会向你们问好!大家不要灰心,家园毁了,令人痛心,不过有全国人民做你们的后盾,你们要坚强的活下去,洪水过后,我们重新建造家园!暂时先给你们投放一些食品,大批救援物质随后就到。刘建勋,1975年8月10日。”信虽不长,但是却温暖了大堤上所有人的心,当然也包括我,人们的眼角里都闪动着泪花。人群里再次响起了口号声:“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连喊了几十遍,那发自肺腑的声音冲上九天,在泥河上空久久的回荡着,回荡着。
    书记亲自主持了食品分配,凡是在河堤上的人每人分得几十张烙馍、油馍和烧饼,足够三五天吃的,我和同伴们每人也分了一份儿,摸着还温乎乎的。烙馍的人真巧,烙馍、油馍上连个糊花都没有,有甜的也有咸的。我和同伴们每人只拿了两张,说回去让家人也尝尝,分享一下毛主席和共产党给我们带来的温暖,下余的都给了灾民。

          吃粮问题

    七十年代,我们农村的吃粮主要依靠秋季收入的大豆和红薯,麦季分的那一点少得可怜的麦子主要用于赡养老人、哺育孩子或过年过节有客人用,平时根本舍不得吃。洪水来后,我们生产队家家户户凭空添了好多亲戚,还要给泡在水里的亲戚送一些,秋季作物还泡在水里,上一年的大豆红薯片也剩余不多,吃饭成了大问题。比如我家几乎每天要蒸一锅馍,除了妻子儿女和亲戚们吃外,下余的都被我拿着去看望其他亲戚了。我家是这样,其他人家也都是这样。有人背着亲戚就说了,照这样下去,家里刚分的那一点麦子能够几天吃的呀?我们队里还有七八十亩地没上水,种的是玉米和杂家高粱,可是还不到成熟,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时候,队长发话了,所有男劳力赶快到坡地里扒红薯掰玉米,趁现在还能吃能,抢收回来多少算多少,谁收回来的算谁的,不然坏在地里就可惜了。那时候春红薯还没长成只有线穗子大小,麦茬红薯刚成型只有筷子粗细,玉米还没有完全成熟刚刚顶牙,因为能填饱肚子,我们得到命令拿着篮子就赶快下地。坡地里的水到胸脯,掰玉米棒子还好一些,不用弯腰就能摸到,可是扒春红薯就不同了。水太深了,一弯腰水就没顶,扎猛子又太费事了,只能用脚打摸,像崴藕一样从秧子上扯掉一块,再用脚趾头夹住抬腿递到手里,抢收红薯还是相当困难的。一上午或者一下午,一个人能填满两个荆条篮子就很不错了。等到篮子填满了,我们就从水里拉着走,到了干路上再挑着回家,吃个馍然后再下地。
    水前没下过一滴雨,水后却天天下雨,这些红薯玉米运回家也没法晒,妇女在家里就用锅炕。就这样,我们一连抢收了四五天,直到最后扒出的红薯掰下的玉米棒子臭了面了不能吃了,才算为止。经水泡过红薯和玉米虽然吃着有些水子气,后来又有了臭味,但毕竟能够果腹。从水来到水下去后的那段时间里,这些东西真正救了我们的大急。就这我们收回来的还不到十分之一。说是谁收回来的算谁的,可是对于一些缺乏男劳力的家庭,大家也都自觉的把自己的收获匀给他们一些,谁也不忍心看着他们孤儿寡母的忍饥挨饿。
    看望亲戚的时候,我心里只想着赶快到达目的地,路上也顾不得观花望景,可是扒红薯掰玉米的时候却见到了了一些稀奇景象。坡地里一马平川全是水,玉米只露出个天缨,路边的树木只露出上半截。老鼠的天敌是蛇和黄鼠狼,有一次我就看见几十只老鼠和七八条蛇、三四只黄鼠狼同居一树,竟然相安无事。人们常说有水就有鱼,何况这水是从上游下来的?有一次我竟然一脚踩住了一条大鱼,费了好大劲才把这条鱼捉住,拿出水一看,居然是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鲤鱼。阎庄南边的那一坡有一两千亩地,中间只有一座长庚坟,只露出一点尖尖,上面趴着一群兔子,我们到了跟前,兔子惊慌失措,却不敢跑,被我们逮了个正着。水太大了,动物也无可奈何了。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大家挑着红薯刚刚回到村东的场里,就听见一阵非常响亮的马达声从西北天空中传来了过来,不大一会儿就看见一架大飞机飞过来了。那飞机飞得很低很低,速度也不是很快,飞到我们头顶上空的时候,对着我们还摇动了几下翅膀示意。我上过初中,多少有一点常识,就对大家说,这可能是上级的大领导来视察灾区来了。有人不相信,我就把在郭庄大堤上的见闻讲给他们听,他们才说有可能。果然没有几天,收音机里就说因为道路无法行走,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乌兰夫同志只好坐飞机到项城灾区上空视察灾情。人们相信我的话了,说连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这样大的官都来视察灾区了,可见党和国家真关心群众啊。
    水在我们那里一连住了半个月才下去,我们就用这些带着水子气后来有些发臭的红薯玉米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路一干,上级就把第一批救灾的购粮证发到了我们的手中。这些粮食有小麦,有玉米,有大豆,也有红薯片,基本上每人每天可以保证一斤的水平。对于受灾严重的地方,这些粮食就是救命的宝贝呀。我们村虽然损失少一些,可是也享受到了这个待遇,因为我们村毕竟自发的承担了帮助重灾区群众的责任,毕竟我们村的大部分农田被淹了。人们都感谢共产党伟大,感谢共产党公平。
    救济粮有一半是免费供应的,拿着购粮证就可以直接到粮食站领粮食。另一半虽说不免费,可也都是以工代赈来顶替的,也是不需要花钱的。这部分主要是发放给家中有强劳力的农户,而家中没有强劳力的农户领取的就是全部免费的。当时李寨公社以工代赈的主要活动就是抢运粮食站的粮食,因为李寨的地势要比我们村低得多,水来以后粮食站的仓库也浸泡在水中了。我和社员们曾经去过三次。每天工作完成以后,就可凭购粮证领取几十斤那些不免费的粮食。
    我们搬运的那个仓库装的是小麦,上面的部分还是干的,我们有装麻袋的,有抬麻包的,没人督催没人命令,都是争先恐后的干着。装麻袋的一人挣口一人不停的装,抬麻包的两个人一麻袋抬到临时场地里,垛成大垛。搬运到离地面还有三四尺高的地方,发现麦子已经发烧发霉了,下边的已经全部生芽了,锈成了铁板一块,只能用抓钩使劲儿锛,锛一下就掀起一大块,有小磨子一样大,十几个大仓库都是这样,把我们这些农民心疼得没法说,如果不坏不知道能活多少人的命。当然这不能怪粮食站的工作人员保管不善,你想啊,水来的那样凶猛那样突然,他们根本就无法也没有时间转移这么多粮食啊!
    参加搬运的还有解放军,大概有一个连的样子。那一年我27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并且经过了多年的锻炼摔打,两个人抬一麻袋粮食根本不在话下。可是,战士们就不同了,他们大多只有一二十岁的年龄,有不少看起来还像似娃娃。在农村,这么大年龄的孩子一般是不分派强体力劳动的,可是战士们却和我们壮劳力一样抬麻袋。一二百斤重的麻袋压在他们的肩膀上,不少战士都有些仄仄歪歪的,走路都有些踉踉跄跄的。我们看着都有些心疼得慌,劝他们休息一下,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叫苦,也没有一个人偷懒,更不愿意休息,一直坚持到把全部粮食转移完。
     那一天,为了清理生了芽的麦子,鞋子没法穿了,我把鞋子放在一个窗台上,清理完这些麦子以后再去找鞋子,却找不到了。我有些沮丧,那是妻子搭灯熬了两个晚上才做出来的,并且刚刚穿了两天。怎么办?同村的人说这时候还有人偷盗,报告解放军吧,请他们帮你找,我就报告了一位姓时的排长。抬麦子的时候我干得比较卖力,时排长还不断的夸奖我。他一听说我丢了鞋子,就带着我到处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他竟然脱下自己的解放鞋塞给了我。我说什么也不要这双鞋,他硬塞在我手中大步离开了。当时我看了那双鞋,还是崭新的,只有少许的汗渍。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同生产队的人知道后,都说解放军就是好,不光能吃大苦,还这样关心群众!
    随后,一批又一批购粮证发放到农民的手中。那年的水灾,虽说因为有各种原因而死人的,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是因为饥饿而死的。老林爷曾经说过,我的岳父也曾经说过,很多老年人也都曾经说过,这么大的水灾,要是在国民党时代,别的不说,单单因为缺粮,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会死人,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会绝户,还是共产党好,这么大的水灾过后,不但没饿死一个人,而且生活也不比往年差多少。

           吃水和看病

    洪水来临之后,整个李寨公社除了大魏寨、乔庄、项营三个大队没上水或局部上水外,全公社其他大队全部上水,每个村子里都积了一米多深或更深的水。这些水都是从上游平推过来的,进入项城县境地以后,由于106国道较高路基的阻挡,不能继续向下游宣泄,在这里一连停留了半个月之久。在李寨、三店、贾岭(部分)三个公社的土地上,形成了一片汪洋。
    这都是什么样的水啊?上游淹死了很多人和家禽家畜,由于当时天气炎热,尸体很快腐烂,化在水里,随着漂流下来。客水住的时间长,田地里的秸秆、村庄里的房草等也开始腐烂化掉。村庄里的积水已经臭不可闻,根本不能做饭饮用。即使村庄稍高的地方还有一些压水井没被淹没,可是抽出来的水也是混嘟嘟的,带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儿,也不能做饭饮用。很多村民只能依靠用盆盆罐罐接来的降雨做饭饮用(水来之后一直下雨)。
    我第二次去岳父家时,他们生产队死了一头牛,人们把这头牛剥了煮吃,用的就是从压水井里抽出来的水煮的,吃起来带着一股怪怪的味道。水脏得要命,人们吃了拉肚子,我也因为吃了那牛肉,曾拉了两天肚子,因为当时年轻吃的又少,没有吃药也好了。长期生活在那里的人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得痢疾的逐渐多了起来。吃水成了大问题!
    因为水脏水臭,蚊虫迅速大量繁殖起来,疟疾、脑炎等病也开始爆发。我村由于没有上水,吃水还是比较干净的,得这些疾病的人相对的就比较少,其他村庄的人可就受大苦了。听一些亲戚说,他们村里十家之中九家有人患上了疟疾、痢疾。这些病虽说不是什么大病,可是,如果没有药物治疗或者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危险还是相当大的,如果蔓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大水之后必有大瘟疫。公社领导注意到了这种情况,立刻把公社卫生院里治疗疟疾、痢疾的药物发放到各大队诊所,并且组织公社卫生院医生下到各大队防治各种疾病的蔓延,药物都是医生们蹚着水送到灾民手中的。但是,医生太少了,药品也跟不上,远远顾及不了全公社几万人的生命安全。就在这危机时刻,解放军部队医院、省地医院立刻派来了大批医疗队,进行救死扶伤,医疗、预防双管齐下,带来了党和国家的温暖。
    水刚刚下去,就听说曹窑驻有一支解放军医疗队,来了很多医生护士,现在记不清是什么部队医院派来的了。还听说他们在曹窑村西边空地里密密麻麻张起十几个大帐篷,帐篷里边的地面还带着泥泞,医生护士就给病人看病了,还配有x光透视机、心电图检查仪、脑电图检查仪等先进仪器。病人只需要带着大队开的证明信,随到随看,需要使用仪器检查立刻开机。检查完毕,拿药只凭药方,不收任何费用。有些老年人说,哪有那样好的事情?
    当时,我队有个小姑娘患有严重心脏病,我曾和另一位社员抬着她去那里看病,看到了这些真实的情景。我们到了地方,就看到各个帐篷里边都有很多医生护士忙忙碌碌的,给病人诊断、检查、输水、打针、拿药,帐篷外边也有很多病人等待看病。小姑娘的母亲着急的对我说,这么多病人,啥时候能轮到咱啊?来的时候也忘记让大队开证明信了,他们看不看啊?我说,等等看吧,要证明信再回去开。就在我们犹豫的时候,一位军医主动的上前和我们打招呼。病人的母亲说,先生,我来得慌张,忘记让大队开证明信了。那医生问,你们离这里有多远?我说有十几里地。医生说,不用开证明了,你们记个名字就行了。说罢立刻拿出听诊器进行检查,和蔼可亲的详细的询问病人的病情,然后陪着病人到x光透视机前检查,随后开出了药方。拿药的时候,果然没有要钱。
    陪病人看病那天,我看到很多医生护士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当时觉得很奇怪。听一个曹窑的亲戚说,水还没完全下去,这支医疗队就来了,来到就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很多医生护士都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有些病号不能前来就诊,他们就主动送药上门。亲戚还说,不少医生护士本人就有病,可是他们却不顾自己,简单治疗吃点药之后,病号一到就立刻检查开药。有一位姓李的军医,他的父亲在家患有重病,几次催他回家,他却顾不上这些,依然坚持在救死扶伤工作中。我们听了很受感动。
    回家之后,我曾把这些情况对邻居讲了。老林爷说,我二十岁那一年发洪水,阎庄李五庄淹死的人并不多,并不可怕,可怕的就是洪水后的瘟疫。疟疾、痢疾、脑膜炎说爆发就爆发,医生少,国名党政府也不管,有病没钱看,因为疾病死的人就多得没法说了。现在好了,洪水才下去,上边就派来了医疗队,送来了药物,有病治病没病早防,吃药打针也不要钱,这可是多少辈子没听说过的。共产党就是好,解放军就是好。
    按照老林爷说的,要是在解放前,这场洪水之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可是,据我所知,我们公社因为洪水带来的疾病而死的并没有几个。这确确实实像老林爷说的,共产党就是好!

            火灾和援建

    大水下去以后,天气渐渐转凉,救灾粮下来了,救灾衣物棉被下来了,医疗队也下来了,重灾区的群众不再为吃穿和看病发愁了,可是住宿却成了最令人头疼的问题。仅就李寨公社来说,房屋倒塌的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没了房屋人住哪儿?青壮年还可以露宿,老人孩子病人怎么办?有人搭起了临时的马架窝棚,虽然能暂时藏头,可是一家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姑娘媳妇怎么办?水来的时候,虽然有些男人当着自家姑娘媳妇的面脱光屁股扒粮食捞家具,那是没办法呀!现在水下去了,再这样就不行了。
    这时项城县委县革委会发出了“自力更生,生产自救,恢复生产,建设家园”的号召,怎么自救,怎么建设家园?房屋就成了首要的问题。那么多的居住人口,房屋不可能在一时之间建设成过去的老样,这实在是一个老大难问题。这时有人发明了简易房屋,一人发明,众人仿效,很快受灾群众的居住问题得到了解决。人们终于有了藏头之地。
    简易房屋是什么样?砖瓦窑上的架棚不知道有人见过没有,那就是两头有山墙,不砌前后墙,在装梁的地方用砖头砌成一个个一尺多见方的梁垛子,前后梁垛子上架梁,梁上架檩,檩上定椽子,椽子上铺秫秆萡,秫秆萡上打泥,泥上苫草,只要有空地,一拉一溜可以建成好多间,这样可以前后通风,便于砖瓦坯子晾干。简易房屋和架棚差不多,不过前后墙的位置用秫秆萡夹起来,两面打泥,不再通风了,也是一拉一溜十几间。一个生产队百几十户人家建成几栋就可以了,然后根据人口多少分出来三间的两间的,户与户之间再用秫秆萡夹起来两面打泥,就成了一家家住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筒子房。
老房屋虽然倒塌了,可是门窗砖瓦梁檩椽子房草还在,搭建这样的筒子房十分简便。筒子房很快就建起来了,灾区的群众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可以躲避风霜雨雪躲避寒流袭击的安乐窝。走亲戚的时候,我见到岳父家、连襟家、还有其他亲戚家,住的都是这样的简易房屋。但是这样的筒子房建着容易,住起来却有很大的弊端。比方说人们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小声说话。有什么秘密大声说话就不是秘密了,小声说话又怕别人说你在议论什么。夜里的咳嗽声,病人的呻吟声,或者起来小便的哧哧声,全筒子房里的人都能听见。哪家的孩子夜里哭闹了,就会搅得整个筒子房里的人不得安生。为避免邻居说闲话,很多年轻夫妇夜间都不敢动弹一下,生怕床板发出咯吱声。有人说笑话,住这样的房子,计划生育小分队省了好多心。这些弊端人们还都可以忍受,但更为严重的是火灾,如果哪一家不小心失了火,就会连累整个筒子房遭殃。
    我三姑和岳父都是油许的,三姑家在村西北角,岳父家在村东南角,两相距离约有五六百米。76年春节正月初二,我和爱人去看望岳父岳母和三姑。给三姑、姑父和表奶奶拜了年以后,内弟山阳喊我去他家吃饭。我们吃完饭正在闲谈,突然听到外边有人喊叫:“失火了!失火了!”我急忙跑出去,立刻觉得一股热浪从村西北角吹过来,恰巧那天刮的是西北风,大约有四五级,只见铺天盖地的秫秆灰房草灰迎面扑来,秫秆灰房草灰还是整段整段的,地面上落了一层。我怕三姑家出了什么意外,就急急忙忙向三姑家跑去,沿途见一些人正在向自家的房屋上泼水,往空地上挪东西。跑到三姑家,大火已经结束了,只剩下残留的塌了架的房草梁檩椽子还在冒着烟。
    三姑那个队共有四排简易房,从北向南数,火灾是从第三排发生的,三姑家是最后一排,没有事情,那两排着火的可就惨了。整整两排筒子房全部烧净,一片狼藉,女人们坐在地上天啊地啊的哭叫,孩子们张着大嘴嚎啕大哭,男人们噙着泪水还在从灰烬中扒拉着残留的物品,景象十分凄惨。三姑的婆婆我的表奶奶七十多岁了,因为有病跑不动,被大火活活的烧死在屋内,尸骸仅仅剩下三尺多长,内脏都露出来了。三姑的一位嫂嫂我的表大娘还不到七十岁,搂着她六岁的孙子抱着院子里的一棵小树,祖孙俩俩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背后不远处有一堆秫秆灰。他们的衣服没有着火的样子,却早已停止了呼吸,大家都说不是被烧死的,极有可能是因为火起断了氧气窒息而死。估计是老太太太疼爱孙子了,拉着孙子走到这里走不动了,以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结果适得其反却没能逃脱灾难。还有一个孩子据说刚从姥姥家回来,才进家门,火就起来了,也被活活烧死,孩子的母亲哭着喊叫着我不该回来这么早。惨不忍睹啊!啊啊啊!
    这样的筒子房,一冬少雨无雪,非常干燥,偏偏又遇到四五级的西北风,着起火来,怎么会不出问题呀!从我听到有人喊叫“失火了”,到我跑到三姑家,前后也就十分钟的时间,即使前边还有一段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在这半个小时的时间内,使得二十多户人家没有了住处,使得四个人丢掉了生命。所幸的是,油许几个生产队的住房都是隔段建的,距离也比较远,没有波及到其他住户。如果还是老村庄的规模,家挨家户挨户,这场灾难就难以估量了。
    无独有偶,稍后李五庄、李寨东边的小王庄,也发生了类似的火灾,也是顷刻之间使得几十户人家失去了水灾以后刚刚得到的欢乐。有人说,衍生灾害有时要比主灾害还要严重还要惨痛,这话一点都不假。据有关部门统计,水灾来临之后,淹死的和其他事故引起的死亡,全项城也就四十多人,可是,灾后的一次火灾竟然竟然夺去四个人的生命,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再加上因疾病而死亡的,其数字远远的超过了受灾时死亡的数目,衍生灾害不得不警惕呀!当初建造筒子房的时候,为什么只图快而没有想到衍生灾害呢?为什么没有想到这样的筒子房最经不起火灾呢?可是抱怨也晚了。
    这些火灾发生之后,犹如一记警钟,引起了公社和县里领导的极端重视,灾民们原本就已经够苦的了,不能再让火灾给他们雪上加霜了,于是号召灾区人民彻底改建房屋,决不能再让这种灾害发生。李五庄火灾过后,我们大队就接到一项任务,每个生产队要帮助李五庄的一户灾民重建新房。不知道是大队的刻意安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队领受的任务就是帮助娟姑家。我们队里没杂姓,一色的姓魏,娟姑在家里应闺女的时候就特别有人缘,出闺以后又孝敬公婆疼爱小姑小叔,是姑娘媳妇们的榜样,所以我们队里的人都非常尊敬她。
    娟姑家原有的是三间土坯房,水来就垮塌了,火灾过后家中几乎是一穷二白了,要砖瓦没砖瓦,要梁檩没梁檩,姑父可忍到我们队里哭诉了一番,队长说,恁姑父,你不要哭也别发愁,咱队里砖瓦窑上烧出来的有砖瓦,大田路边长的有树棵,你回家只要烧好茶水做好饭就行了,不叫你花一分钱,保证十天之内让你住上新房。可忍姑父走了以后,队里派出了最好的泥瓦匠,又派去一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打下手,拉着砖瓦树棵带着面粉就出发了,我也参加了这次援助工程。
    这次援建工程虽说不是攻坚战,可是派去的人员都是十二分的卖力,和泥的和泥,砌墙的砌墙,砍梁檩的砍梁檩,做门窗的做门窗,缺少什么东西立刻就回乔庄去拉,不叫可忍姑父着一点急。因为李五庄的土质太差,就连室内抹墙皮的土都是从我们队的地里拉过去的。队长说保证十天时间就让可忍姑父住新房,可是我们只用了八天的时间就建起了一座漂亮的三间浑青大瓦房,当时在李五庄是数第一的住房。竣工那天,队长又带着酒肉去犒劳了援建人员,还特意买了一挂一万头的鞭炮燃放祝贺。老实的可忍姑父激动得拉着几个老表直要给我们下跪,这真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几个喊姑父的急忙拦住了他们爷儿几个,我们做小辈的怎受得起他老人家这样的大礼。
    可忍姑父不依,坚决要给我们行大礼,我们不让,最后还是李五庄的大队书记李全志出来打了圆场说,我代表李五庄的七百六十口人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给了我们无偿的援助,解决了这几户的难题!同时还要谢谢共产党,谢谢毛主席!只有在共产党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我们才得到这无偿的援助。这话如果放在今天,未免多少有些官腔,但在那个时侯却是发自肺腑的心声,我们听着觉得很受用,俗话说大灾大难中见亲情吗!

                     拉煤烧砖

    因为受灾严重的人家太多了,仅仅依靠包家包户这样的援助远远满足不了要求,为此,国家又下发了大批救灾煤,让灾民自力更生烧砖烧瓦重新建造房屋。煤在平顶山煤矿、禹县神垕煤矿,不要钱,只要有劲儿随便拉。那个时侯缺乏汽车大型运输工具,所以各大队各生产队组织了很多民工拉起架子车去平顶山、神垕拉煤,很多国家干部也带头加入这一行列。拉煤的路上,人来人车往,川流不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景线。75年的冬天到76年的春天,我曾经去了七次。
    有一次回程到了上蔡土岭西,遇到一个当地人,他从西平回来,扛着一根很重的机器曲轴,想让我的煤车帮助捎带一下,我爽快的答应了,他就帮我拉车。我们走着说着话,说得很投机。我问,发水的时候你们这里上水没有?那位老乡说,不光上水了,还大得吓死人。我问水有多大,老乡说上级不让往外说。但是他却仰脸看了看路边的大杨树梢。我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你说怎么着,清清楚楚的看到大杨树梢上还挂水后遗留下来的杂草。那些杨树都有三尺多粗,论高度可以超过四层楼。四层楼深的水,至少有十二米,怪不得他说吓死人。但是他没有说当地政府为什么不让宣传这些东西。我们一路同行了十多里,因为他有求于我,再加上他又比较健谈,所以后来我再问什么的时候,他都肯告诉我了。
    老乡说,水来得特别突然特别迅猛,一点征兆都没有,只是在水来的前一天见到大批的蜻蜓滚着蛋子向东飞。夜里只听见天摇地动般的轰鸣声自西向东而来,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第二天我到村边一看,只见村南边不到一百米处全是水,向远处一看,简直就像汪洋大海一般。我们才知道是发生了特大的洪水灾害。因为我们村在一条高大的土岭上边,要比平地高出二三十米,所以村子里没有上水。水边漂浮的猪牛羊骡驴马还有人,黑压压的一大片一大片的。远处的漂浮着的麦秸垛就像军舰一般急速驶去,麦秸垛上还有一些人,声嘶力竭的喊救命,可是,没有船没有救生工具,怎能去救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顺流而下,我们痛心啊!只能去捞那些飘浮着的人,捞上来三百多,活着的只有三个。后来听说是豫西的板桥水库和石漫滩等好多大中型水库大坝垮塌了,说那水头有几十米高,遂平县咕嘟一声就全部闷在水里了,说京广线的铁路都拧得像麻花一样,链轨拖拉机就像甲壳虫一样翻跟头,淹死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万,损失的财产就没法计算了。
    听了这些,我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如果项城正处在水头,会是什么样子?看来洪水到了项城,由于分散了,水势已经小得多了,比起老乡这里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但是项城受的灾害就那么严重,这里受的灾害一定更严重,而临近水库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我就不敢想象了。
    开始上土岭了,老乡和我一起卖力,很顺利的就爬到了土岭顶上。记得那一次和上一次一样拉的都是一千二百斤,而上一次我珍惜两毛钱,没有找当地的拉头(土岭下边的农民有趁放工时间帮助重车爬土岭的,一次只收两毛钱,我们称之为拉头),我自己虽然也拉上去了,但是爬上去以后却累得气喘吁吁的。老乡告诉我,一个人拉重车爬这个土岭,只要力气大也未尝不可,但是需要技巧,那就是爬的时候不能走直线,应该走“之”字形,这样走虽然多走路但能省力,比较顺利,不过很不安全,因为这条路还经常过汽车,所以就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还告诉我,中间休息的时候,一定要把车子稍稍打横一点,不然休息后启动的时候,车子就会往后退,拉起来很困难。我十分感谢这位老乡,与其说是我帮助了他,倒不如说是他帮助了我,他不但帮助我顺利的爬上了土岭,还教给我一些爬坡的技巧。
    还有一次,我们装了煤刚走出平顶山市区,就遇到了一场大雨。找不到干店(就是为过往车辆提供放车住宿的小旅店,只提供场所,不提供饭食被褥,所以称为干店)无法投宿,恰巧路边有好多直径一米长两米的大水泥管子,我们一行几十个人,就一人钻进一根水泥管子,被子干粮都放进去也很宽松。虽说不再受雨淋之苦了,可是管子那一头却不断的潲雨,一会儿管子里就积了好多水,只能蹲着,晚上睡觉就困难了。就在这时候有个好心人(应该是个干部,问他姓名,他不告诉我们,所以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姓名)路过,看到这种情况就说,他们的建筑工地上有一个很大的厂房,可以让我们过去避雨。我们冒着大雨拉着车子来到那个厂房,人人都淋得像个落汤鸡一样。好心人又帮我们找来很多废旧木柴,帮我们烤干了衣服,烤热了身子,也烤热了我们的心。
    这大雨一连下了两天,我们在那厂房里住了两天。雨停后,我们谢过好心人继续上路。来到一个叫做平地(按记忆应该属于叶县,是不是这两个字也不清楚)的地方,本来可以并排行走四辆大卡车的柏油路上停满了架子车,一直延伸到几里地之外的一个村庄里。问问前边的人,说是前边有一处塌方的桥洞刚垫好,过着比较困难。我们随着前边的车队,一次只能移动三五步,一小时也走不了一里地,在那段路上我们过了一夜,说是过夜我们也不敢睡觉,只能驾着车把等待一次几米的行程,不然就会跟不上大队了。在那个地方我们耽误了一天一夜的路程。第二天的下午才来到塌桥处,桥面比路面低了二尺多,全部是用圆木铺成的,并且一次只能通过两辆,十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帮助过往。轮到我过的时候,两个干部推着我的车子猛的一用力,我还没弄明白是怎走的,就已经到了桥那端。
    下雨没住处有人帮住宿,塌桥难过有人帮过桥,到哪里都有人帮。如果说住宿那次那位干部是出于好心,那么这次过桥这么多干部帮助,就是当地政府组织的了(根据他们的口音,应该是当地人)。那一次滞留的架子车有上万辆,就那十几个干部一辆一辆帮助推过去,不知道他们要出多少力要流多少汗!他们不但同情灾区的人民,而且以实际行动支援了灾区人民。过去塌桥后,他们根本没讲要报酬的话,共产党的干部真正关心人民,还真得好好的感谢他们。可是,我们必须给后边的人让路,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感谢他们,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感动不已。
   因为耽误了三天,也就少了了三天的干粮。过了漯河,我和小叔走在车队的最后,我们俩吃完了最后一个干馍,这时候钱也花光了,到水寨(这次是以工代赈往电厂里运的煤)还有一百多里地,这可怎么办啊?我和小叔只好饿着肚子一人拉着一辆一千多斤重的车子一步一挨的往前走,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到村子里去要饭。走到离谭庄还有三十里地的地方,一个汉子急冲冲的迎面来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车子把就说,大哥,停一下,跟你商量个事。我吃了一惊,难道说是向我要馍的,以前我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我说我的馍早就吃完了,哪里还有馍给你。那个汉子指着我车把上的一串子破架车铛说,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要馍的,是想买你的架车铛。我明白了他的用意,说,这都是些破铛,不过是遇到车铛坏了无法解决的时候作为备用的。他说破铛也行,卖给我一个吧!我说破铛怎么卖啊?
    我越说不能卖,那汉子越要买我的铛。他说,我们同伴的架车铛研碎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买个铛也找不到地方,在漯河从你身边过我就见你车子上挂着这串铛,所以就想到了你,不管你这铛是新的还是破的,总比没有强,你说吧,要多少钱?我一听是这样,说,一个破铛讲啥钱不钱的,给你一个就是。我说着取下那串破铛,挑了一个最好的给了他,并没有说要钱的话。谁知道那个汉子竟然掏了三块钱和四斤半粮票塞在我手里,拿着破铛飞也似的向前方跑去。当时一个新铛也就五角钱,没想到他竟然一下子给了我这么多。这一下好了,我和小叔就是靠着这个破铛到了水寨。
    到了水寨卸了煤领了车费,我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汉子。他一看到我,就大步走到我跟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当时心里很紧张,我的破铛根本值不了那么多钱,是不是他后悔了,说我是讹他的,来找我算账来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那汉子抓着我的手使劲儿摇晃着说,大哥,多亏了你那个铛,我们几十辆车子才没耽误时间,耽误一上午不知道要多花多少钱哩,远比我给你的多得多,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才好。
    我心中顿时释然,急忙说,大哥,你给我的太多了,那个破铛根本不值钱,当时要不是你给了钱就跑了,说什么我也不会要你的钱。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哩,要不是你给我的那些钱,我和我小叔只好到村子里要饭了。现在我们的运费已经领回来了,我把这钱还退给你吧。那汉子说,大哥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啊!你这个破铛就是个救命的铛,你不知道,有个外县拉煤的伙计也带了一串子破铛,我说买他一个,没想到他乘人之危,竟然向我要二十块钱!你愿意给我一个,我能亏待了你吗?我说这么说我的一个破铛还帮了你们的大忙了?他说那是当然了。说罢还要拉着我和小叔去饭馆吃饭。我想一个破铛就讹了人家十几倍的价钱了,怎还还敢再去饭馆吃人家的呀!
    这一冬一春,我总共去平顶山、神垕拉了七趟煤,往返行程不下七千里,拉回来八千多斤煤,虽然说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出了不少力流了不少汗吃了不少苦,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农民,吃点苦受点累都算不了什么。因为我们用自己拉的煤烧出了砖瓦,我们的砖瓦排房建起来了,我们的收入也增加了,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心中觉得还是快乐的。按照老年人的说法,如果是在旧社会,水灾火灾之后,你就是有天大的力气,没有人管你的死活,你又能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饿死冻死?今天能过上好日子,还真得感谢党和国家,感谢毛主席,感谢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尾声

    水灾后痛定思痛,我一直在思考,也曾经问过别人,为什么会发生这次特大洪灾呢,河南西部的那些水库的大坝为什么会同时垮塌呢?可是思考了好多年,问了好多人,始终没能得到解决。直到不久前,我从网上查阅资料,偶然间才得到答案。斗胆粗略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个原因,也不知道符合不符合实际情况。
    1、“7503号台风”穿越台湾岛在福建晋江登陆后,据气象学家预测,此台风应该离开大陆向日本海行进。可是“7503号台风”却出乎意料的在福建西部减弱成低气压并继续西北行进,以罕见的强力,越江西,穿湖南,进入湖北,然后脱离了气象学家的监测而销声匿迹了。后移至河南南部、西部,“在河南境内停滞少动”,结果造成河南西部大范围持续降雨。这说明此次洪水是因为台风雨带来的,同时也说明当时我国的气象监测还比较落后。如果能够预测出其动向,生命财产的损失就会减少到最低限度。
    2、雨势猛烈,雨量过大。“7503号台风”减弱为低气压后,进入在河南西部停滞,形成特大暴雨,暴雨中心最大过程雨量达1631毫米(当地年平均降水量为800毫米),三天的降雨量是平均年份降水的两倍。这么大的雨量一下子倾泻在一个地方,霎时间造成了山洪暴发,众多河流一齐涌向各个水库。水库储水量骤然增大,水库大坝猛然间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结果导致各水库大坝相继垮塌。
    3、水库大坝设计不合理,防洪意识差。板桥水库和石漫滩水库建造于1950年,是按照前苏联的标准设计的,其中石漫滩水库就是苏联专家设计的。照抄照搬,没有考虑到中国特殊的自然环境。设计标准低,当时入库总容量超过设计的最大库容量,出现了大坝上方过水的状况。同时,水利部门的领导不能听从我国水利专家的忠告,比如宿鸭湖保守设计的泄洪闸为十二门,却被水利部门一下子砍掉了七门。其他水库建造于大轰大上的大跃进年代,蜂拥而上,只注意蓄水,而没注意防洪,同时大坝质量相当差,根本经不起这么大的洪水冲击,危机四伏,怎能会不出现垮坝?
    4、泄洪闸没有开启。山洪暴发水库蓄水骤然增加后,板桥水库管理局总机房被淹,通讯不畅,电话中断,与外界失去联系,水库管理局一连发几封特急电报请求炸掉副溢洪道,可是电报没有传到上级领导的手中,水库管理局得不到上级的命令,不敢擅自开闸,不敢炸掉副溢洪道。结果水库容量继续增大,致使大坝垮塌。但是,即使是当时能够开启泄洪闸,可是泄洪闸并没有按照最保守的标准建造,泄洪也解决不了问题。通讯设备落后,也是造成这次洪灾的一个原因。
    5、物候变化异常,人们重视不够。暴雨来临前,河南西部出现天气异常闷热,日出日没显紫红色,乌云接日,南虹出现,蚂蚁搬家、老鼠上树、狗不吃食、鸡上树、蛇出洞等异常现象。这些异常现象的出现,都是洪灾来临之前的征兆,群众不能解释原因,上级领导也不以为然,甚至气象部门没有引起足够重视。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6、淮河及其支流的汝河、洪河、沙河等河道宣泄不畅、洪水居高不下所造成浸泡性灾害,则更加重了这场灾难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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