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悠闲地坐在咖啡店。
萨克斯乐曲低沉的悠扬与咖啡醇香的轻柔,犹如窗外的细雨迷漫周身。稀落的人影贴在窗幕上,仿若老电影的影像吱吱地晃动。一个隐约的身影渐现,棉衣,粘帽,两手操成园圈,待他移近,突出的腮帮,线条般的眯眼,稀疏的黑眉,巧!这不就是张老师吗。
他是我高一的语文老师。与他的交往象是发黄的老照片,虽然模糊,却有一种岁月的亲切。
最初见到他,是寒假后开学的第一天,好象也是这种打扮,不过脸上泛着红铜色,眯着眼象是一束激光。但这束光没有射在同学身上,却朝教室的天花扳。他说自己叫张治平,负责教语文。反转身就到黑扳上写下课文的标题。怪怪的举止引起同学们一阵吱吱喳喳的好奇,但谁也没敢去探奇。
他讲完鲁迅的《一件小事》后,布置写篇难忘小事的作文。我写的是到农村帮助春插遇到下雨仍坚持插秧的作文,不过把题目改成《差距》。没想到的是他竟拿到全年级去宣讲。讲得眉飞色舞,尤其是他提高声调说“文章精妙在起笔‘夜深了’引出白天插秧的一段回忆。结尾收笔‘夜更深了’首尾呼应。既描述激烈的思想过程,更有情景清幽的铺陈,从而更好的将思想的升华流畅地表达。”这种雕虫小技的写法经他渲染表扬,我写作文的劲头倍增,常常还拿自己额外写的诗和小文去求教。
后来,知道他本来不是学中文,而是政治经济学的,改教语文。再以后又陆续知道,他原是个孤儿,国家送他上了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高才生。由于右派的缘故才下放教书。现在又刚从学习班解放出来试教,没有资格教政治,只能教语文。
接触多后,我经常跑到他的小屋里去。听他讲诗词格律,听他讲当时难以听到的朱自清、郁达夫等,听他讲《剩余价值史》《资本论》虽然半懂不懂。但坚持一字一句地去学苏联的大学教科书《政治经济学教程》也学写些格律诗词。
再后来,他到一中去,儿子却分到我们班,学习成绩竟一塌糊涂。一次上数学课,老师刚在黑扳上写定理,他在下面大声说笑。老师转过身走下讲台,“张宏,你不要骄傲啦”然后停下来对他笑眯眯地又说“不多啦,只有十八分啦!”全班轰然大笑。儿子的窒态和张老师的神采的反差刀刻般地留在记忆里
前几年我见过他,脸型没有变,打扮也始终如此。只是岁月留下沟壑般的皱纹,古铜色脸庞涂上一层灰黑,眯眼里还透着精明但失去了激光的力量。他最后在一所大学里退休。应他之求,我曾帮他将儿子调过单位。利用信息资源帮他买过优惠房。
张老师的身影由远而近,又由近而渐渐远了。隔着玻璃窗他没有看见我。我看见了他,又看见了一段往事。
我还坐在咖啡店里。
低回清雅的《青鸟》曲调与昏蓝幽黄灯色在耳际徘徊缭绕。我将刚送来的爱尔兰咖啡,轻轻搅动后,细品一口,瞬间被香槟与巧克力的混合味道极致地冲激,舌口之间流淌着一丝诱人的气息。对面墙壁上一幅米开朗其罗的雕象画《年轻的俘虏》让我陷于无际的幻想与沉思。
忽然,一个身影落坐在壁画下。
蓝色警服女人的影动与不动的古罗马女人体极不协调,我想挪开视线。更巧,扭动的身影有点熟识。“来杯绿茶”的声音让我断定她就是刘茵。
她是我高中同学,园而白净的脸,黑而茂密的头发,说话时的大眼,水汪汪的鲜丽透亮。是男生追踪的焦点。当宣布同她在一个课外学习组时,激动、欣喜、憧憬一齐冲击着年少的我。
每天上课时就盼着放学回家。回家后就望着快天黑到她家里去课外学习。虽然当组长的她刻扳严肃,但还是愿看园嫩透红的脸,听玲儿般的声音,闻幽幽的淡香。
不久发生的一件事,让我由伤感而忿恨,失去了少年对少女的兴致。
那天对物理感兴趣的我。花了十几天刚做好模型电动机。在家想好了几种方案去给她一个惊异。可走进她家门,她要求继续昨天已经学完的《毛选》,并且还要写第二篇心得,说是要跟其它小组争学习红旗。平时都服从的我,此时心情特好,开了句玩笑,“昨天都学过了,又学,不是吃二遍苦?!”“好呀,你说什么!”我第一次见到园脸拉成长脸,如亮湖的眼睛仿佛一下掀起了十二级风浪。“学习毛主席著作,你说是吃二遍苦,真反动!”我被突如其来的话吓呆了。只好低头认错。
后来她竟将此事举报,弄得学校派人到居委会调查家庭出身,幸亏出身贫民,属红三代,才只要我在全年级公开检讨。
从那以后我想尽办法调开她的学习小组,再也没有往来。
前几年,偶尔在新闻报道里看到她的事迹报道。说是这位女警官在社区不辞劳苦为市民办实事,送温暖。如何奋不顾身与恶势力作斗争,如何坚持原则等等。看到这些对过去早已释然的我现在更加理解她。过去的事虽然带有时代的印迹,但它却透着恒久的优良品质认真、原则、不讲私情,它是超越时代而共有的精神。
刘茵侧过身,隔着栅格我看得清她高又丰满的身材,白而松缓的园脸。她仰着头好象是在等人,我还是几十年的习惯不想去打扰她。
听说她托同学找过我几次,但我却不想去轻易面对她,揭开那段往事。
细雨仍在纷飞,我还坐在咖啡店里。
窗外车来车往,人行忽忽。店里不知何时飘散起杨玉莹甜甜的歌声:
“在梦里,在梦中想念你,
是你,是你,梦中的就是你。
。。。。。。”
迷蒙的流转,清丽的灵透,宛若一只只蝴蝶飞舞,将我带到老影片似的岁月,暗黄中透着青涩,灰白中点缀着粉红。时间滤掉了纷繁的杂色,留下美的纯净。
注:(本文章人名均采用化名)
改稿于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五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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