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一个可能的伟大的批评家死去了，仅仅留下这不算文字的文字。因为在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批评者的心灵旅途中，他很快发现：批评并不是他今生的唯一使命，更不是他今生的真正使命。因此，他失言了，也失信了。）

 

                        一个批评者的生存宣言

  

面对这份人类史上不无狂妄却饱含着巨大真诚和勇气的个人生存宣言，每一位真正的读者都必须尊重以下事实：一个批评者关于自身的认识和他对一个社会的批评，绝非为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亦非为唤起一个社会对自身的关注和认可。相反，它仅仅表达了一个批评者最为单纯的意愿：当批评者消逝之后，批评者的批评能够作为每一个勇于自省并敢于直视现实的人的新的思考起点和认识方向。

 

一 

  

任何时代必有其致命的缺陷和遗憾，即使是一个取得了巨大物质成就和精神成就的伟大时代也不能幸免。正是这些令一个伟大时代文明的缔造者和建设者们尴尬与痛苦的缺陷和遗憾，成为一个批评者存在与生存的最佳理由和唯一理由。

 

二

 

真正的批评决不是作为对整个社会现实的否定而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仅仅作为一个现实世界过于乐观的认识的否定而存在。也就是说，真正的批评决不否定也无权否定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无可争议的成就与进步，更无法忽视与漠视一代人与日俱增的民族自尊心`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它所要否定和必须否定的，恰恰是那些业已形成巨大社会阴影和心理阴影，且正在逐步侵蚀和销解一个民族的时代成就和一代人的时代成就感与现实幸福感的种种灾难性因素。

 

三

 

在一个充满希望且富于创造激情的时代，当一个民族的绝大多数人都渴望并尝试着从对一个时代文明的开拓和建设中寻找人生价值的自我实现和成功者的幸福时，一个批评者却必须无视他作为时代受益者应有的对一个幸运时代的赞美和感激，也不得不压抑人类共有的对人生美好事物的渴望与追求及对人类劣根性的本能厌恶与回避这一高贵天性，从一个民族数千年的心理积垢和时代文明孳生的渣滓垃圾中，寻找自身生存的理由和实现自身人生价值的某种可能性。

 

四

 

一个批评者勿须对一个时代的成功者和幸运儿过于艳羡与嫉妒，也不必对一个的奢华和享乐耿耿于怀，更为必对一个崭新时代文明的稚嫩和不成熟过于苛责。当他带着和创造者同样强烈的对一个时代的有所作为的冲动与渴望并试图将自己融入一个伟大的文明母体时，他必须明白自身肩负的特殊文明使命：作为人类文明的清道夫，他必须充分利用自己敏感的天赋和越来越深刻的洞察力，将一个民族的心理积垢和时代文明的渣滓垃圾从各式的逃路与伪装及现代人心灵深处挖掘搜寻出来，将它们暴露在现代人的目光和灵魂的直视之下，让一个民族那同样不可阻遏的向往光明和自身纯洁的心理洪流将它们冲刷得干干净净。

 

五

 

批评作为一种反时代潮流的人生价值取向，它决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个渴望有所作为的人实现其人生价值的第一选择。它不是一个批评者人生意愿的初衷，更非批评者心目中的理想职业和谋生手段。通常情况下：它仅仅是一个渴望有所作为的却始终无缘于时代文明和时代潮流的人，拒绝平庸和实现他对自身生命最高承诺的最无奈的也是最后的选择。

 

六

 

作为人生某一阶段必然的失意者和失败者，一个批评者和众多时代同龄人一样，都是一个成功时代所创造的巨大社会财富的受益者和受惠者。但与此同时，他也以个人独特的人生经历感知着一个不成熟文明日益滋长的缺陷和遗憾所形成的种种人生障碍给一个人带来的巨大人生伤害。然而，只有当他自我实现的渴望和试图将自己融入一个时代的伟大命运的意愿遭到彻底的否定与嘲笑，而不是对个人奋斗的回报期望和对物质金钱的过高奢望遭到破灭时，他所承受的由一个时代的种种局限性和一个民族的劣根性形成的巨大社会阴影对他的伤害才是真实的和致命的，也才可能是有价值的。这种对个人生存理想而非生活欲望的否定激发了一个人（即未来的批评者）探寻事实根源和人生真相的巨大勇气，个人敏感的天赋和不可多得的人生领悟力在此成为他未来人生走向的决定性因素，他因对人生、对一个时代、一个民族和一个社会认识的逐步深入而不断走向成熟与智慧。他在认识到他的失意与失败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因于一个社会的局限性而非自己个人努力的前提下，产生了对一个不成熟文明的缺陷和遗憾及对所谓命运的深深愤怒，同时也对一个民族的心理积垢怀着越来越深刻的憎恶与鄙视。这时，他比大多数同时代人更清晰地认识到一个时代的缺陷和一个民族的心理弱点，也可能就此知道一个社会的实际生存规则和实用生存智慧对一个真正了解它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更清楚利用这些所谓“人生智慧”可能实现他所曾期望的目标并获得更多的人生利益。但他以一个对生活有着坚定信念和崇高原则的人特有的骄傲和尊严，拒绝以任何“妥协”的方式和“不正当”手段去达成自己的人生目的。他依靠超人的勇气和毅力将人类渴望完美和追寻人生真实意义的天性，从对一个现实世界的深深失望和强烈敌意中拯救出来，他用自己的智慧和不可多得的心灵力量将其化为对一个不完美世界的改造的巨大勇气和动力，他尝试着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即批评）将自己融入一个时代、一个民族和一个社会的伟大命运。这时，一个真正的批评者诞生了。

 

七

 

批评作为一个社会对批评者个人生存愿望而不是对生命本身的否定所产生的直接行为后果，它乃是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缺陷和遗憾所能产生的最难得的和唯一具有价值的具有果实。因此，一个批评者和他同一时代的创造者和建设者在人生的根本目的和最高利益上应当是一致的：他们都在致力于一个社会的进步和一个民族自身幸福的实现。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时代的创造者和建设者们在致力于一个庞大群体的基本生存满足和更高幸福实现的同时，也期望着一个民族在此基础上的心灵健康和心智成熟；而批评者则直接将这种期望融入个人的人生使命和人生实践中。

 

八

 

当一个批评者的具体使命因数代人的奋斗和一个时代的成功超越了对一个民族现实苦难的直视和对光明的探寻，而转化为对一个不成熟的清洁与呵护时，他就不能不对这个时代的先驱和开拓者们心怀敬意。这样，他在履行自身使命时也就不能不顾忌和尊重一个刚从苦难和屈辱的历史阴影中挣脱出来的现实民族的情感和心理承受能力。因此，一个批评者必须明白：真正的批评并非仅仅让人感到尴尬和痛苦。它还必须具备这样一种力量：即它在让人感到尴尬与痛苦的同时，也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灼人而温暖的智慧光芒。它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催促和鞭策着人类那至今发育并不健全也尚未成熟的灵魂，让它不得不却又心甘情愿地走向自身成熟和自我完善之途。

 

九

 

一个批评者面临的最大生存威胁，并非是公众的指责和一个社会的不宽容人。相反，它往往来自于批评者自身的某些局限和缺陷。因此，一个批评者必须具备这样一种能力：他高度的敏感性和深刻和洞察力将足以保证他能从任何过于复杂和让人迷惑的社会表象中得到他所真正需要的东西。同时，他也必须意识到：对他来说，对某一社会表象和具体事件的过分投入与过分关注都是肤浅和缺乏智慧的表现。

 

                                     十

 

当语言成为一个批评者的唯一力量载体和他参与改造一个现实世界的唯一武器时，作为他与一个社会的最后精神联系，写作就绝不仅仅意味着兴趣和爱好，它同时也成为了一项严肃而沉重的工作。一方面，他必须力求语言精练纯熟，措辞严谨，以便将他的思想和智慧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他的同胞；另一方面，他又必须做到语气温和委婉，真挚诚恳，以试图维护一个民族过于高贵敏感且极易受伤的脆弱的自尊心。

 

十一

 

一个批评者面对面自身存在价值和存在必要性的怀疑：对于一个历史悠久但灾难深重的民族来说，对于刚从历史阴影中走出并取得了巨大物质成就的一个社会及一代人来说，一个批评者对他们所创造的一个时代的缺陷和他们自身的种种缺陷的过分关注和过于挑剔是否具有真正的价值和必要性。因此，一个批评者必须知道：当他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和一代人的过度苛求和严厉批评被赋予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时，它就不仅仅会对一个民族一代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造成伤害，它同时也会对批评者自身造成伤害。我们如是肯定：如果一个批评者肆无忌惮的批评仅仅是出自于他强烈的破坏冲动和报复快感而非纯粹的创造激情和神圣的使命感的话，这时，他作为一个批评者角色的存在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甚至对他自身来说，都是无足轻重和毫无价值的。

 

十二

 

一个批评者并非不向一个时代一个社会要求利益，他只是不象一个纯粹的索取者那样向一个时代一个社会过高的利益与回报。他和所有同时代的人一样，也向一个社会要求着利益与尊重，但却又不完全依赖于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尊重与认可而存在。

 

十三

 

一个批评者必须牢记以下真理：对他而言，任何试图通过批评来博取世俗名利和满足其虚荣心的想法和尝试都是不切实际的，也是极其荒谬的；只有当批评被视作一项沉重而艰巨的使命，而不是职业和谋生手段，并因此赋予其绝对的严肃性和神圣性时，他作为一个批评者的存在才是有必要的。惟有此时，一个批评者的工作和他的人生才可能是有真实价值和现实意义的。

 

十四

 

所有对批评者有所期待的人都不应对批评者抱过高的期望，他们应当明白：任何时代，任何时刻，一个批评者从事的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一项拯救性工作。他所能做到的极致，是成为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一面镜子。从他智慧的反光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代人看不见的、不愿看见的、故意掩饰和逃避的一个真实世界的缺陷和遗憾，以及它们加诸于一代人的种种矛盾和深刻的心理冲突。以批评者自身的立场局限性质和他对一个时代认识的局限，他不可能给出令一代人完全满意的答案，更无力指出一代人和一个民族精神发展的方向和最终心灵归宿。他所能做到的极致：至多不过是在一个民族的现代精神走向偏离它心灵成长的正常历史轨道时发出几声音刺耳的但却饱含真诚的善意警告而已。

 

十五

 

即使是在真正认识到自身使命和生存价值的前提下，一个批评者还必须注意到一个事实：他对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所产生问题的批评和解答，丝毫不能给一个陷入现实人生困境的人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相反，只有当一个人现实生存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之后，在他试图超越纯个体意义的简单生存而意欲着有所作为时，即他于一种更高心理层次上整合与塑造自我的意愿和尝试受到阻碍时，一个批评者所能提供的帮助才是真实有效的。

 

十六

 

批评者的最后声明：一个批评者的批评者的合理存在，只有当它作为批评者的批评的正常心理反馈出现，而不是将批评者当作自身存在与生存的必要条件时，它的存在才是有价值的。

 

 

当一个思想者成功穿越一个表面辉煌无比与无懈可击的意义世界进入一个民族的精神后院并在此宣告他的存在时，他同时也有向世人宣布：一个真正批评者的人生使命和社会使命从这里开始了！

 

（写于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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