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着朋友的一副很有些欢欣的模样,我又不忍总显着淡漠神色,于是也装出一副欣喜样子,问他可是从哪里听来?回说是早预告了的。“可是预报要准就好了”,我最后说,以显示我正合着他的心思,也是盼着下雪的。
今天上午竟真的有些雪影,稀稀疏疏的夹在雨中坠下来,倘不仔细看,还以为全是雨粒呢。到中午时分可就大起来了,飘飘扬扬的弥漫了整个太空,简直可以算是“鹅毛大雪”了。独自走在雪阵中间,仰头向天,倘是顺着风向,所见的尽是根根灰丝,迅疾冲走,绵密而纤直的排在半天空中,看着比天宇的底色更深一些,但或许只是我的错觉,究竟它们落在地上聚起来时都是明白颜色。转身再上看,就又是另一番景象,这其实也不是惯见的雪,因为全没有那份悠然,飘摇闪烁地冲下来,使我不能久视,因为旋即就有几片冲进到我的眼目中去了。
独自漫步在这寒网中,我忽而想:雪,带给一群人的是欢快,带给两个人的是浪漫,带给一个人的,却只有寂寞。走在风雪中,顺着这念想,我的思绪竟不知回到了几多年前。
儿时的记忆,似乎总跟水有关,也跟雪有关,但雪却不是水。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我们的村子旁边有一座不大的水库,水是很不浅的,近岸边就能没过一个大人,然而我们一帮孩童都是戏水的好手,每到端午过后,几个月就每天有小半是在水里,游水接力呀、跳水比花样呀、潜水比赛呀、分两边泼水呀,还有打泥仗,这是最刺激也最容易出事故的,因为是从水底摸了稀泥向对方“发射”,有时候不小心就会有一坨稀泥着实铺打在脸面上,挨一下痛不说,最要紧是不要溅进眼目里,那样就很须化些时间钻到水里细细的洗。倘一遇到这样情况,双方也就自然的“停战”了,年长一点的都围过去看望。
我们许多伙伴都是约摸在五六岁时开始学游泳,我其时约摸学了十来天,就想要像别的年纪大的伙伴一样游到对岸,于是有一回找了一处最窄的地处,结末是游到中间时竟沉下去,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现在是早就消忘掉了,其时似乎很少了知觉,水是不知道灌进了多少。那次应该是我离死最近的一次了,昏乱中却终于有一只手来拉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他拉到他背后,还是自己挣扎到他背上,但我抓抱他很紧,毫不想到会有碍于他的游走。只是我至今也想不清楚,那样一个只比我大一岁多的小孩,怎么能背负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紧抱住他的伙伴从中间游上来?
其实,许多年来,我们那个水库从来没有出过淹人的事故,每每在水中也有体力不济的,但每次都有同伴救助,我是被人救过,自己也救过几次别人。
早先看到一个故事,说的也是有这么一个村庄,也有这么一个乐园般的水库。有一回,一个路人经过,看到许多在水中嬉戏游泳的人们,说了一句半明不明的说话,是:“你们这里有一个宝藏啊。”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后来一班人竟然把水库放干,掘地三尺,去找所谓的“宝藏”。我在看到这一班人折腾许久而无所得之后,还有些暗笑他们的迂,其实那个路人不过说这个水库本身就是一个宝藏,因为那是许多人的夏时的乐园。但一些年之后,不曾想我们的那个水库竟也遭了这样的灾祸,被一帮不知道哪里来的人给“开发”了。其实不过在旁边养了一百多头猪,同时又在水库里养些鱼,但此后水库就成粪坑了。
到得现在,故乡的不多的几个可以让我留恋的物事也都早经消却,曾经的美好只能留在记忆里追怀了。但一个人虽然保存着记忆,如果离开得太久,连心底里的记忆也会跟自己生疏起来,变成一个似乎遥不可及的梦境。只是还有故乡的雪景,却为我所多见,于是幼时在雪野中的忆想,也还很有些分明。
我是读书出来不多久就到广东谋食去了,我在另一篇文字中这样写道:“如果说我的生命中真有自以为是的‘快乐时光’,那一天却是一道分界线,将我从此与它们隔离开来,此后再要追忆,也恍惚如隔世的梦,教我亲近不得。”其实这并不是假话,便是这对于雪的感情的改变,也是至此之后的事。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而暖国的人们可也以为不幸否耶?但在我,却是很有些失落的,因为看不见故乡的雪了。冬日里独坐在寒瑟的街头,念想却在了千里之外,在了故乡的雪野里。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田间地头,雪下面还有青翠的油菜,冷绿的杂草。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的手,雀跃在雪地里。打雪仗是必不可免的,先分成两组,待到各自的去准备了些“雪弹”,终于一方为头的大喊“开战”了,然而胜负很快就分明。之后又是七八个一齐来堆雪人,最后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个大葫芦还是雪人;然而通体很洁白、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怎样装饰它的脸面,孩子们可是很有些争议,但因为缺少材料,最后也不过用黑石子给它做眼睛,半截胡萝卜做鼻子,嘴巴么,就给它画一个两头向上弯的弧形。这样,总归是有些样子了。它也就目光灼灼地微笑地坐在雪地里了……
这些,就都是我的记忆中的“雪带给一群人的欢快”了。但出去异地之后,我就再没有遇见这样的欢快。有一回,其时是在离了广东一年之后,我竟在异乡遇到我久违的大雪,凭着记忆里的欢快,我一个人在雪地里奔跑、跳跃、打滚,然而,许久,我终于觉得无聊、觉得寂寞了。或许,那一次的一个人的跳舞便是为了祭奠幼时的欢快罢。从此以后,我就别它而去。
然而,现在,我又是在另一个的异乡遇见这久违的大雪,但我已然毫没有“雀跃”之心了。雪,带给一群人的欢快,却是在记忆中;带给两个人的浪漫,却不是属于我的浪漫;带给一个人的寂寞,我正身受着,并且,我还要身受下去,也愿意身受下去,这是我的悲哀。
在这样的寂寞中间,听窗外北风号叫,料想积雪已然很不薄了,但我在枯坐中又分明看到鲁迅的那一片雪:“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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