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临夏非彼宁夏。
直到两脚落地,踏上这块土地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不是从青海省来到宁夏回族自治区。也不是从西宁来到宁夏的某一个城市。而是从青海来到甘肃,来到属甘肃的临夏。此临夏与彼宁夏是音同而字不同。中国人为节约发音的烦琐不惜造成了众多的误会和更大的麻烦。
想来着实有点滑稽。此临夏以一城之池抵彼宁夏一省之域。以回民居多的此临夏抵以回族自治区冠名的宁夏。这一不同真可非同小可,此与彼,天壤之别,也纯属小城自不量力!身临其境后,这是临夏给我的第一感觉。
城区不大,几条主街纵横,一条马路贯穿东西。高不过七层的房屋时疏时密地堆在路旁。如果骑车逛街,只至不过半小时就逛完。逛完后也难以说清它有什么非常特别之处。
这里同任何地方一样,商业味极浓,到处是铺面。也有现代的冲击,大白天里,站在城市中心就听到分贝极高的卡拉OK声浪。
相隔千里迢迢的西北小城里,我总想找点不同,不然,就会有上当和后悔的感觉。仔细观察和体味也确有不同之处。
车子一路行来,从天蓝云白,草嫩花艳的青藏高原,忽地,穿行天高云谈,黄土峭壁的黄土高原上。那黄土到临夏已成了黄尘细烟的弥漫。烤得人发痛的太阳虽有以收敛,但它移到黄土高原后仍旧火烧火辣。
在城乡的接壤处,狭长的的街面,几处泞泥几处尘土飞扬。车马的穿流,人声的嘈杂,小商小贩的涌挤,构成了一幅四五十年代边城小陲的景象。
这种不同让我从雄迈豪壮的高原一下跌落到平庸的市井小巷。这难道就是临夏?我又多了重不安。因为在西宁讨论骑行完后到何处游玩时,“林伟”提出到临夏,我想当然的以为是到宁夏,并美滋滋地觉得可以多跑一个省。作为总指挥的我,还力举此行。现在看来实在是仓促肓从。虽然队员们并未公开表示不满,可愈是这样,我愈觉得不安。
由于几十年职业的缘故,我每到一个城市总想看点它的特别之处,总想借不多的时间去理解这个城市。今天的不安更强化了这个意识。
我知道,过去要想了解一个城市,关健是找到它的城门口。在没有城墙的今天,要理解一个城市,就是要找到它文化的切入口。临夏的切入口在那?我一时茫然。
来的时候,听“林伟”说,这里是回民最多的地方,那么回民都信奉伊斯兰教。伊斯兰教在我的心里就是清真寺。就从清真寺切入吧,正好“林伟”提议去看城里最大的清真寺,南关大清真寺。
四部的士,几分钟,十几个人就来到了南关清真寺。
哟,好气派的清真寺,前厅台阶足有二米多,厅高大约八九米。十根粗大的园柱撑出宏伟的气势。后面的礼拜大殿,为砖木结构,四周回廊有三十根园柱托起大殿。大殿的屋顶上有三座绿色的园拱塔,塔顶是宝瓶和月亮。色彩的阿拉伯式和线条的哥特式组合更显其富丽堂皇。走上礼拜大殿,四壁均以水泥浮雕,花草人物,古扑典雅。
殿内空旷,几十条红色地毯整齐铺陈。几个虔诚的信徒,在低头诵经,旁若无人。我凑过头看,壁上竟无半点画象对联之类的。据说这里做礼拜时可容纳数百人,真难以想象,这么几百人如何有序地对着真神安拉诉说,而大殿里竟没有一个膜拜的神像。也许他们不需要具体的成像,安拉是无处不在的精神抽象。至高无上的安拉是精神,精神是无形的。
仿佛是被这种无形所感染,我轻步来到回廊的一群孩子中,他们手中的经书,那园润柔曲的阿拉伯文字,也仿若透着古老的神秘。下面的汉字译文是这样的“以太阳及其光辉发誓,以追随太阳的白昼发誓,以笼罩太阳时的黑夜发誓,以苍穹及其建筑者发誓,以大地及其铺展者发誓,以灵魂及使均衡并启示它善恶者发誓,凡培养自己性灵者,必定成功……”我同孩子们一起轻读着这似懂而非懂的篇章,宛若一股光雾笼罩,盘旋的是阳光般的神秘,这种神秘本质里透出的一种不敢亵渎的神圣。
此时,“如岚”凑过头来看,几个小孩子一下子就散开,以此来表明她不受欢迎。原来,在伊斯兰教里,妇女是不许在礼拜殿里诵经的。这种岐视还包括很多方面,如戴头巾,遮面等不一而足。继而一想,在伊斯兰的教义里,妇女是归男人养的。男人对女人应当有高度的责任感。何妨又不是另一种别样的尊重与爱护呢?!后来我们租车的司机是个回族人,他说伊斯兰教里允许男人娶九个老婆,但前提是必须养得起,能让她们都过上好生活。就更印证他们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对女人表示了最实在的尊重与爱护。
游历完南关清真寺,再走到街上,抬眼望去。方园几里的小城,到处是清真寺那尖顶园拱的塔,宝瓶和月亮比比皆是。散落的教坊如同干打垒式的四合土院里,传来的竟是此起彼伏的“邦克”声。
我手中刚拿到临夏的资料显示,这个小城竟有八十多座大小不一的清真寺。而且中国伊斯兰教的八大门派,八大门宦都源于此地。并以此赢得“小麦加”之称。真难想象为什么在如此贫脊的西北土地上,在中国生根千年的伊斯兰教却在这里展现如此坚韧的生命力量。在民族精髓日益消失和萎缩的今天,为什么临夏却能如此集中的体现回族鲜明的个性和精神。众多的清真寺,用它们绿色的园顶尖塔;众多的白色无沿帽,用他们的诵读经文的邦克声;教坊的四合院落,用他们严守教义的安居生活。来显示无比强盛的宗教文化生态圈,在这个圈子,或者你走进这个圈子里,就会被它所感染所同化。因为它不仅是信仰,而是一种具有生命的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与人们的吃住穿行密切相关的。
就我所知,吃:不能抽烟喝酒和猪肉,穿:男戴白色沿帽,女遮头巾。住:四合院的教坊。行:通婚要入教册才结婚等等。它告诉人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那些生活中的具体规定。
这使我想起德国最伟大的哲学家康德所说“欧洲起蒙运动的巨大功效是让理性渗透到一切日常生活中”那些千百年总结出的教义无疑是理性的,但它却又实实在在是人们生活的准则和行为。它已化成了人们的习惯,化成了每天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宗教的生命只有进入一个个具体的生活载体,才会有如此的力量,才会有力量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北欧伟大的思想家克尔恺尔曾经将人生分为三个阶段:审美阶段,道德阶段,宗教阶段。审美是感性的,道德是理性的,而宗教则是感性与理性的高层次结合。其实对于一个城市对于一个地方也一样。有的城市是感性的所谓灯红酒绿,有的城市是理性的,所谓脱去浮澡悠闲自如。有的则是看来平凡普通,实则深沉充满内涵。
所谓宗教阶段,作为人是意识到人生的痛苦,而想从更高层面上去解脱,就进入了宗教阶段。我想临夏是理解这点的,于是它将复杂的痛苦生活化作简单的生活规则,一齐展示在它的土地上,用文化生态的力量来解脱这种痛苦,从而进入了宗教阶段。蜕变成一座宗教城。一个中国的“麦加”圣地。
临夏在理解伊斯兰的千年岁月里,赢得了非凡。于是不在乎人们看到它市井小巷的平常与普通。
2、夏河的对接
我们是在这夜色将临时赶到夏河的。
拐进夏河的主街,就遇着修路,本来还显宽阔的路面也变得窄窄的。来的时候就听说现在是旅游旺季,不好找住宿。果不其然,等我们分成两批找到后已是十二点了。
我先是进了年轻人办的具有俱乐部性质的旅馆。带有浓郁藏饰色彩的门庭挂着红灯笼,里面墙壁和桌椅全是油黄色的天然木扳。暗黄、炽白几种的灯光布满了各个角落。
有人看书,一身户外装束,显得极为时尚,有些人在低语,蓬松的头发,前倾的身姿,倒在桌上的绰影,透着浪漫而抽象的格调。有人专注着眼前的手提电脑,蓝屏的强光与他头顶的光雾交织科幻小说里的场景。有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咖啡的气雾缭绕,弥漫着淡淡的草莓和香槟味。有些人手握一杯黄色酒液,脆脆的碰撞声后,鼓轰鼓轰地一饮而尽。还有人没有开桌上的小灯,但她耳边里传来的班得瑞钢琴曲《雾色之河》与大厅的泛光,将娇小的身影弄得起伏而斑驳迷离。一时真的不知自己到了何处?一时又无不感慨如此偏僻的地方,竟有这般超前的现代感。
浏览一个个房子,学生时住过的二层床,赫然在目。每个房子最少能住二十多人,不过此时都住了人,所以我们的人不可能住在一起。这对我显然不习惯,更由于我身体上的缘故,洗漱也不方便。但对于年轻的他们就无所谓了,长期户外的多数住帐篷,不是还有“混帐”一说吗。虽然我极喜欢这种时尚感,但奈何不得自己的身体和年龄了。
不管地方如何,所谓的时代感都是由人造成而又由人去感受的。即是夏河这样一个以古老佛教闻名又在如此偏远的青藏高原上的地方,只要有了年轻人,只要充填了这些亮丽的生命,青春的活力就会让古老的城池发出时代的光芒。
“林伟”好象看出了这点,在征求意见后,便要“菩萨”带我去,条件稍好的,消防招待所,同“梁爹”住一起。我也只得自嘲;绰号“细爹”的我,当然只能同“大爹”住一起哟。
天刚亮,我就起来了,为的是多点时间看拉扑愣寺。
说是寺,可是没有门。这与我们习惯的庙堂、寺院、教堂都不一样。具有开放性,就象欧洲许多著名学府也是没有门,也是就在街中一样。这个寺还真的有七八个佛学院。实际上它就是一个佛学的大学城,城内有许多的房屋和小街,组成庞大的建筑群落,依山旁水。
最显目的是那贡唐宝塔金顶,红壁绿瓦的大殿上,依次大小的四层方形金顶,再后又是金色的园形塔瓶,上面浮雕着八位菩萨,里面还供奉着一奠菩萨,再上面就是塔刹的金色尖顶。按佛教程式我虔诚地跪拜后,就忽忽地离开转下来。因为这金色的耀眼这造型非凡,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压抑感,神圣不可亵渎的氛围让凡夫俗子的我不免惊慌和颤悸。
我逃也似地走出殿门,落眼又是绛红色的衣袍一堆堆地散落在褐红色的墙壁旁,身着红黑藏衣的三跪九叩的人到处都是。一线长廊,五彩的转经筒悠远地转着,深红色的柱子没有尽头的排列着。象一股神秘的旋风,我又被转了进去,跟着转经的人们,口念六字经就这么转着、旋着。偶尔有一个藏人绕过我快步走上前,回头对我宛尔一笑,我也回报一笑。
转经的人们都在祈望转去今世的痛苦,转来来世的幸福。那空气里弥漫的松柏枝燃烧的清香里,那脚下已被磨得油光水滑的石扳路上,那映照在白色或红褐墙上质感凹凸,轮廓有形的影子,无不在引导向那理想的来世。
我隐约记起佛说的四种高尚真理也在告诉如何达到园满的来世:“苦、集、灭、道”四谛即“一切皆苦,苦必有因,苦能灭寂,灭寂有道。”懂得了这四谛,就能灵魂转世。佛教是以灵魂信仰为基础的。
为什么眼光都投向来世?这一问号在脑海里出现,让我清醒了许多。
想来无非是对今世的不满和失望心理反映。记得很久以前看的一本前苏联宗教学家哲学家的《宗教史》上说过这样的意思。
为什么人们热衷于来世?按现在的逻辑推演应当是:由不满失望甚至于绝望的一切皆苦的现实,而向往理想的来世,借此解脱今世的痛苦。一旦获得这种想象中的幸福,就会赢得心灵上的安宁,超脱了现世的痛苦。这就是佛教的逻辑,也是宗教的力量,同时也是幻想的作为。正如恩格斯在他著名论断里所说“人间力量采取了超人间力量的形式”其实质还是人的力量。所谓神只不过是人内心力量的一种反照而已。
宗教起源于不满现实,而它最后的作用让人安于现实。结果走向起源的反面,这实在是一个悖论,是人们希望的悖论。
其实宗教就其复杂纷繁的形式来看,它还是所有传统中最传统的。它前期的口诵传承,它后期的大量不变的经文,它坚守的信念,让它成为传统中的活标本,成为古代传递给现代的活化石。今天的年轻人要想较深地了解历史,就不可能不去了解历史中的宗教。一部过去的历史从思想文化方面来说,就是宗教的历史。
二十五年前,我在读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时就了解到,佛教起源时与孔子年代大抵相当。那时被思想家所称的“思想在世界大繁衍时代”而藏传佛教也是在西藏吐番时最强盛的松赞干布时期才得以巩固和全面发展的。
昨天晚上,我在旅馆里看到的几个年轻人,也来到这里,我们不期而遇,虽然是擦肩而过,但我看到他们一脸的好奇。
纵然是好奇,也是世俗对宗教的好奇,也是现代对古代的好奇,也是时尚对传统的好奇。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装束,他们进到宗教氛围里行为也体现现代的风格和精神。而且更为不解的是即是这样又不显唐突和窒迫。
对接得天衣无缝,结合得完美无缺!
就象我们一天之内,从临夏到夏河,从黄土高原到青藏高原,两个高原地理学上地貌的对接,我们感不到一点的唐突。此时此地的西域文化与中原文化,现代精神与古老传统的对接,我们也无法体味丝毫的窒迫。这其中的缘故应当是:任何对接必须是本质上同属。正如一块木头不能焊接到钢扳上一个道理。
不管什么宗教,什么文化,什么民族,是古代还是现代,是过去还是将来。人类在本质上会穿越时空的局限求得灵魂的相通。追求美好是人类唯一的共性!
想到这里我记起了少年时代一个有趣的现象。上数学课,对几何特别感兴趣,对有图象的线条几乎着迷到象原始人崇拜图腾样。可对纯数字的代数却一直进不了状态。对这种抽象的符号感到恐惧性的神秘。待到高中学解折几何时,将数放到图里展示,我才领悟到数的奇妙而和谐,才真正认识到毕达哥拉斯关于数的伟大和真谛。至今我都还在那种境界中享受人生。
这两种学科的对接产生了如此美妙的境界。
今天的夏河不也正在进行一次更伟大更动人的对接吗?!
二零一零年九月十日十点半至下午一点半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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