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夏加尔的画是在成都美术展览馆。那是一个热闹非凡的下午,展览馆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虽是世界顶级画家的作品汇展,终因旷世绝品太多,人们目不暇接之下只得走马观花。筠子也是如此。挪步到展厅中央时,看完列宾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和《托尔斯泰画像》后,一幅名唤《生日》的画让筠子哑然失笑:画面上一个男人急于亲吻手捧鲜花准备放置花瓶的女子,居然等不及她转过身来就扭头飞身而上,双脚离地数尺,在空中飘向女子的朱唇!后来才知道画的主角是夏加尔和妻子贝拉。那天同时展出的还有夏加尔另一幅作品《孤独》:一个忧伤的牧羊人陷在孤独的沉思状态里,在他身边却是一只目光清澈微笑着的山羊,跳跃的小提琴在他们中间倒置着,仿佛悠扬的琴声随时都会透过画面徐徐地倾斜出来。有人说:“一颗还没有彻底麻木的心,总是会为夏加尔所触动。”在那一刻,筠子被触动了,感动了,也被逗乐了——“艺术中的一切固然是天意的,但它应该与我们血液的跳动和生命的存在相呼应。”夏加尔说。
这个世界永远不缺乏宏大叙事,缺少的是对细节精准而又热烈地表述。在夏加尔的画里,妻子贝拉一直是女主角,同时他的画的主角还有牛、羊、马和亲爱的乡亲。随着收集和阅读夏加尔作品的增多,就越来越迷恋他在作品里创造的那一片童贞和浪漫,以及他对故乡房舍、山岗以及荷锄而归的农夫和挤奶的乡村主妇发自内心的深情。当你打开他的画册,那些倒错的空间,凌乱的构图,浓烈的色彩,怪异的想象,甚至会灼伤你的眼睛。阅读这样的画,需要时间,更需要腾空自己,更要把老师教给的“表现主义”、“立体主义”还有这派别那派别统统从脑子里剔除,从而用心去感悟,这样才能试着接近画家高尚的灵魂。
一个画家,首先应该是一个诗人。如果他不想写,剩下的,就交给作家去办。现在,一起来看看夏加尔题名《舞》的水粉画吧。画的主角是夏加尔一生最钟爱的牛。所谓牛,其实是一个牛人,牛头加人身。好玩的是,夏加尔给他亲爱的牛穿上一件荷叶边的衣服,远看有点丰满挺括的意思;裤子的腰和衣服的荷叶边想对应,也是波浪型的;裤子是至今也不过时的萝卜裤,上大下小,相当有型。不知道有多少时装设计师在他的画里找过灵感呢?2009年某影星在上海电影节穿的服装就雷同于这个设计。而这头有型的牛更是了得,它一边手拉小提琴,开心而沉醉;同时它的眼睛也没有闲着,左顾右盼间似乎在打探听众对自己琴艺的反应。画的右下方,一位窈窕女子手持大束白的红的蓝的花,递向那个高傲而时髦的音乐牛人,很显然是个狂热的fans。远处,疯狂烂漫的人们随着音乐节拍翩翩起舞,全然忘却了自己生在一个战乱而忧伤的时代。同时跳舞的,还有一只大公鸡,它在人们衣裙边旁若无人地炫舞,一派众生平等的好场面。牛人头上的空中还飞旋着一片树叶,也可以看成是初生的禾苗。是不是“音乐滋润禾苗壮的意思”呢。你完全可以这样去揣度的。你看你看,谁说牛的命运一定要人来主宰?此时此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牛,它就是一名自由的舞者,一个给自己命运下注脚的快意歌者!
那么,天生诗意幽默的夏加尔究竟是一个生命生存状态呢?原来,少年的夏加尔生活在白俄罗斯的维台普斯克镇,镇上的人们以耕作和屠宰牛羊维系生计,而夏加尔的祖父就是一名屠牛者。每次有牛被杀的时候,少年的夏加尔都会泪流满面。后来,他在自传里写道:“我伸出我的手抱住牛的脸说:‘放心吧,我不吃你的肉。’唉!除了这句话,我还能讲些什么呢?”
被屠宰是牛在夏加尔镇上的命运,也是世界上所有的牛的命运。筠子生活在乡下,整个少女时代的假期都是割牛草中忙碌中度过的。在那个极度饥荒的年代,嫩草都被人吃了,牛哪能吃得饱呢?吃不饱,劳动强度却没有减小,终有牛倒在水田里再也起不来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一头勤耙苦耕了13年的水牯牛。1976年春天,大人在生产队的牛圈边剥死牛的皮,因为有牛肉可分,全队上下一片欢腾,4岁的筠子也跟在爸爸的身后排队等候,她们全家8人估计可以分得2匹牛肋骨。是真的,绝对是真的:筠子看到旁边另一头老牛望着被剥皮的牛神情哀伤泪流不止!“爸爸,牛牛哭,牛牛哭!”是的,和累死的水牯牛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母牛是在哭,喉头还发出一点类似人声的哭腔!隔壁大妈王玉碧说:“牛耕了一辈子田地,好苦啊,结果还要遭分起吃了……”喉头哽咽,她撩起脏围裙擦眼睛。分牛骨牛肉的喜悦被冲淡了,人们默默地取得属于自己的那一丁点儿,准备和着野草煮了填饱孩子们饿得象一张照片的肚皮。
爸爸是队里的牛倌,今天的死牛是他一手带大带老的。在把两匹牛骨放进大锅里炖了半天后,妈就把一篮子野菜放进锅去,他们的6个儿女欢天喜地地抢吃难得的美味。爸爸一口也没吃,一个人坐到门槛上去抽气味浓得吓人的叶子烟;妈照例喝了几口汤,见爸爸不吃,她也就放碗了。最后,他们一起坐在门槛上相对着叹气。“我都说青口下不得田了,拉了几天的稀,他们不信。心黑。”青口是爸爸给牛安的名字。“青口都死了,你怄个啥。”妈说:“锅里有点热汤,我给你寻点东西煮起你吃。”几个好不容易吃顿饱饭的孩子们打着嗝,看到爸爸难过的样子又觉得打嗝是件可耻的事,就面面相觑拖着手悄悄走散了。多少年过去了,想起那场景还是令人绝望到失语。
还是回到跳舞的主题上去吧。《世界地理》频道经常播出些异国风情的片子,美国黑人舞者野性快意,印度的舞者恣肆妖媚,一无例外的是每个跳舞的人都奔放热情,“山姆大叔”们表情丰富,眉眼跟着舞曲荡来漾去,慈祥与快乐就那样透过画面传递给了你,让你忍不住脚也痒痒,想一同卷入那份天真明媚里去。反观自己身边那些在公园里跳舞的人们,他们大多紧绷着脸,表情僵硬迟钝,好像在做一件逼迫完成的事一样。何日能借一张笑脸,让我们身边的人儿也有法子让内心的快乐真心地荡漾开来呢?
也许我们真的赶上了幸福在手快乐却一再缺席的时代。但总有些东西会让人们麻木的心咯噔一动,也会有一个缺口让我们的眼泪在某一刻奔涌而出。比如,在马克•夏加尔画笔下那些富有人性的暖暖的牛们。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