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嵩山背脊的枫叶像火一样燃烧的时候,苏轼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以诗托讽,讪谤朝政,被捕入御史台大狱的消息,在西都洛阳像火炮一样,突然炸开了。
司马光闻听后惊悚不已,饭桌上,拿取的筷子悬在半空,竟不知投向哪里。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与苏轼心有灵犀,惺惺相惜,都是王安石变法的反对者。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必为苏大人操太多的心。独乐园的老园丁吕直看不下去了,在一边安慰说。
吾皇啊,这是为何?司马光摇摇头把筷子慢慢放下,瘦削的脸上,两行老泪像长江黄河一般在千山万壑间纵横。
秋风起了。秋风紧了。
秋天里,司马光一边照看病重的妻子,一边挂念着狱中受难的苏轼,心力交瘁,日渐形销骨立。
大人,苏轼因何诗得罪的朝廷呢?一日,在火塘边,吕直打破沉闷的气氛。司马光起身走到案头,拿出一个折页递给吕直,这是其中一首,写给刘恕的,你看看。
吕直接过,迅速展开:敢问清时怨不容,直嗟吾道与君东。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去方知冀北空。独鹤不须惊夜旦,群乌未可辨雌雄。庐山自古不到处,得与幽人子细穷。
苏轼为当朝名士,这诗写得太盛气凌人了。吕直看后摇头叹息说。
苏轼恃才狂放,還是年轻。倚在病榻上的张氏有气无力地分析说。
再过三天就是大年,张氏的病情加重了,她脸黄如独乐园浇花亭边松柏下的黄土,连呼吸都困难了。地面的残冰犬牙交错,司马光似乎连行走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让吕直去结郎中的账,吕直回来说,钱不够,还欠人家纹银六十两呢。
哦,你代我写下欠据了吧,大过年的,钱付不清,账应结清。司马光幽幽地说。
写了。吕直说,大人,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呢。
什么消息?司马光很久没有得到好消息了,急忙问。
东京传来消息,苏轼免于一死,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了。
司马光闻言倏地坐了起来,眼放光彩。哪里得来的消息?他问。
范祖禹大人刚从东京归来,街上碰见的,往州府去了,他让我第一时间转告大人。
他还说了什么?司马光问。
还说大人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罚铜二十。我当时吓了一跳,他说这不用大人您交,他在京也替您交上了。
莫说罚铜二十,只要苏轼保住性命,罚二十万,我也接受呀。司马光有些兴奋,又突然想到自己囊中羞涩及范祖禹的帮助,不禁自言自语,祖禹者,我患难兄弟也!
整个春节,因张氏病情恶化,司马光的独乐园上空,始终笼着不祥的阴云。正月最后一天,张氏的嶙峋细手,像脱离秋枝的孤叶,终于从司马光的手背上滑落,依依不舍地走完她贤淑恬静的人生。
大人,家用账上无一文钱了,这丧事咋办?管家康大附在司马光的耳边说。
让吕直将三顷田地拿去抵押,借些款。司马光说,还有,先把那匹老马牵市上卖掉,凑些钱款急用。
康大转身欲离开时,司马光急忙叫住他说,卖马时一定要告诉买家马有夏喘,不可欺骗他人呀。
大人放心好了。不过,以后再回山西老家,没马咋行?康大突然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说。
我们几个骑驴好了。司马光说,快去办吧。
在将妻子的棺椁送往山西夏县祖茔的途中,司马光回想妻子“上承舅姑,旁接娣姒,下抚甥侄,莫不悦而安之”等,一路涕泪横流。
张氏在祖茔入土为安,这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继子司马康辞官在家丁忧。他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形如野夫。司马光怕儿子孤独,陪伴在左右。他与儿子把家中的影堂又认认真真地清理了一遍,把张氏的画像,也挂到影堂去了。
影堂里,除供奉已故的祖先,司马光还与儿子把先祖的遗文、手书以及别人为司马家族作的行状、碑铭等全面搜集整理,装在一个个的匣子里,供奉在影堂中。
手书、遗文是先人手泽和心灵痕迹,比画像更珍贵,画像只显外貌,百年后可能不存。而文字,却能流传千古。司马光对司马康说。
孩儿明白。司马康说。
说得在理。吕直附和。突然,他没话找话说:大人,如遇水火之灾,家中物什,先救哪样呢?
你乌鸦嘴呀,说话这么唐突。司马康责怪说。
司马光面带微笑说,吕直爱动脑子,这问题问得好呢。
司马康不解地望着父亲。
司马光说,如遇水火之灾,先救先公遗文,次灵牌,次影像,最后救家财。
突然,有早春的风穿堂而过,影堂里烛影摇曳,影像翩翩然如神仙起舞。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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