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种了一棵枣树,树龄久远,孤零零地默立于角隅。
鲁迅先生在《秋夜》中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句话历来被评论家称道,说写尽了北方的萧瑟之感。枣树作为落叶乔木,插枝即活,果实味美,是深受北方住户欢迎的树种,也是华北大地上非常有代表性的树种之一,故而见枣树便联想到北方,观落叶遂生发出萧瑟。
老院这棵,树皮黝黑粗糙,枝丫虬乱,倘与婆娑依依的青柳、高大伟岸的白杨、香气袭人的刺槐等较之,顿然黯淡失彩。春日,东风裁剪细小叶片,叶间吐露谷粒状绿蕊,蜂蝶嫌怨,偶来嘤嘤采蜜。灰不溜秋的麻雀藏匿密叶间,扑扑棱棱地嬉戏,堕些许毛羽。
少年的我喜欢静静地仰观,瞥云霞斜飞,踪苍鹰盘旋。透过叶隙,景致更神秘惊奇:螳螂躲于叶后捕蝉,蜘蛛攀附丝线敏捷升降。那刻我青春萌动,遇到树木遂欲爬至顶端;彼时我充满幻想,一草一木皆入梦境。
我们乡下有一个说法,草木是有魂灵的,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除了写到鬼狐仙怪,还提及花妖树精。在家乡,一棵树若存活了上百年,非但莫敢砍伐,反要选特殊节日,如春社前后,将树枝挂满红布条,举行声势浩大的集体祭拜。谁家诞子,婆婆事先去折桃枝以保佑母子平安。
枣树绝无享如此隆重之恩典,它只奢求脚下有方沙砾石土,再加风雨滋润、阳光照射便心满意足了。整个夏季,它像寺庙修行的僧人般参禅打坐,从未学篱笆丛中的牵牛花,吹紫色喇叭向世人炫耀。八月,枣子终于孕育膨大,果实累累,压得树枝低垂。待到九月,秋风清露渐染果皮,像玛瑙点缀绿叶间。最热闹的打枣来临了,堂哥如猴子般跃上枣树,寻一结实枝干站稳,伸长竹竿朝枣子密集处开始敲打。“噼里啪啦”下起阵阵“枣雨”,地面上的人乱抢,偷暇把又红又大的放嘴里嚼,脆甜,口齿生津。大家把捡拾的枣子“颗粒归篮”,喜笑颜开,全然不顾被枣子砸疼的脑壳。
是呀,在院子里随便栽几棵枣树、柿子树、桑葚树或无花果树,除却绿化,果实也算贫瘠生活里难得的吃食了。譬如说刚收获的枣子,洗净装瓶蜡封了做罐头,或者晾晒成干枣,冬日掺和杂粮熬八宝粥喝,过年则拿来蒸“枣山”馍馍(一种当地糕点)。
霜降之后,木叶既脱,树底覆盖一层浅浅的枣叶。枣树摘完枣子,凋尽叶子,又恢复了丑陋衰败的容颜。从春华度到秋实,由繁盛归入落寞,它依然在院落安静地矗立,不喜不悲,从容淡定地迎接第一场凛寒晶莹的雪。大雪遮掩了树冠、屋顶、田野与河流,就可设机关逮鸟雀了。
每年秋初,母亲总托人给她子孙捎来刚打的新枣,这是经她精挑细选的,颗颗滚圆,成熟得也好。我定居县城十余年了,白发苍苍的父母仍在老院留守。歲月匆促,先前我在枣树旁玩“跳房子”“荡秋千”,在其下足以极视听之娱,而今,我的女儿去哪里寻一棵这样珍贵的树?
老院的枣树,施与我莫大快乐,也告诫我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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