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大西北沙漠边缘的一个油田小镇。小镇自成一个“王国”,我和我所有的同学一样,在小镇的医院出生,在小镇的幼儿园玩耍,然后从一样的小学读到差不多的高中并毕业。
所有人似乎都认识。
于是,“顾老师给她家姑娘买了钢琴”“人家慧子比贝贝小,都开始学琴了”……种种诸如此类的理由,足以支持妈妈做出“一定要让女儿学琴”的决定。更何况,弹钢琴是多么“高贵”的一件事:“你看电视里,公主们在晚餐后,总是穿着精致的裙子,坐在摆放在客厅的钢琴前弹琴,多美。”那年,电影《茜茜公主》刚刚热播,存留在妈妈内心深处的公主梦,被描绘得更加诱人。
那年,我4岁半,坐在小课桌前,脚还踩不到地面;妈妈29岁,每月的工资和爸爸的加在一起也就两三百元。家里的存款虽然有两三千元,但一架钢琴怎么说也要近万元。
不过妈妈最终还是说服了爸爸,两人开始频繁地坐公交车去银川看琴。小城和银川的直线距离将近100公里,那时候柏油路都还没修好,单程近4个小时,道路坑坑洼洼,路两边是连天的戈壁、露天煤矿和零零星星的土坯房。这条路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还要走过无数遍。
钢琴被搬回家时的场景我至今还记得。当爸爸和他的七八个年轻朋友哄哄闹闹地把一个巨大的、沉重的、被严严实实包裹着的大家具抬上3楼,小小的家里一下子围了很多人,包裹被层层打开,黑色的钢琴漆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很是刺眼。
妈妈像是在对着全世界宣布:“贝贝,这是你5岁的生日礼物。你以后要好好学,听见没?”
“嗯!”
后来我才明白,永远不要轻易答应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可是,即便当时明白又如何?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随着钢琴被搬进家门的是一些铁律:所有的作业必须在下午放学前完成,每晚7点到9点固定练琴两个小时……而妈妈会坐在我的旁边,从开始的音阶,到每一首曲子的每一个音符和节拍,全程监督。我中途只能上一次厕所,喝一次水,可时间是严格固定的,弹错音便会被打手。从钢琴进门到我初中毕业,每天最少两个小时,几乎全年无休,在重大考试和比赛前,练琴时间会尽可能延长。
十年的周而复始,一直坚持到我考完业余十级的考试。许多孩子学到五六级就放弃了,他们曾是我妈妈买琴的动力。“这不过是一个兴趣爱好嘛!”他们会这样自我安慰,只有妈妈带着我,一路考到我能考的最高级。
“妈妈,为什么慧子他们都不学了,我还要学呢?”
“这是你答应我的。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
从20世纪90年代的“学琴潮”开始,周末城市的大街小巷,太多太多的琴童在家长的带领下背着提琴和琴谱,像是去完成一项特殊的使命。
“找个好老师,这太重要了!”身为高中教师的妈妈,对此坚信不疑。
可小镇上会弹钢琴的成年人,也就是学校的两三个音乐老师,他们自己都谈不上专业,又怎么教小孩呢?只有去银川。百公里的土路,单程近4个小时。
银川的钢琴课每周一次,周日早晨7点整,妈妈就会拖着我坐上去市里的公交车,为了省钱,她只买一个座位,客满的时候她就一路抱着我。中午将近12点到位于银川南门的老汽车站,下车后坐3块钱的人力三轮车,再花半个多小时到位于文化街的歌舞团大院,下午4点原路返回,晚上到家时早已天黑。
西北的冬天很冷,常常开始上课了,我的手指仍像根冻坏的胡萝卜。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用来浪费,僵硬的手指在弹奏过程中才慢慢恢复知觉。连钢琴老师都有些不忍,倒杯热水,让这对从寒风里来的母女先暖一暖。夏天闷热时,母女俩会昏昏沉沉地挤在公交车上,而我浑身都起了痱子。
我很羡慕那些住在离老师家不远的市里的孩子,“他们的条件真好啊!”我们母女俩总是如此感叹。每当拉着妈妈的手走在银川宽阔的马路上,我总是什么都想要——一切都那么好看、那么新鲜,但到头来什么都不会买。
很多年过去,在某个饭局上,有人说:“你知道以前马家滩有个疯女人,每周带着娃娃去银川学钢琴吗?简直是疯了。”我和妈妈听了大笑不止,可是转过身去,我莫名就想流眼泪。
因为学琴的成本太高,练琴就需要加倍努力。挨打变得很频繁。每首曲子都想过关需要巨大的付出。被撕过琴谱,被打红过手,似乎还有几次被拉下琴凳……在往后的很多年中,每当有人问我“你喜欢弹琴吗”,“喜欢”这个答案就只是说给妈妈听的。想来,这个过程我们都很辛苦,可哪儿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轻松获得的呢?
我考过六级后,妈妈再也认不清那些越发复杂的五线谱了,我也不再需要她盯着我从头弹到尾。八级的曲子很好听,九级好难,十级我不太有把握……这些问题随着青春期的叛逆变得非常模糊。
忽然有一天,钢琴老师在妈妈数次征询意见之后,明确地说:“这孩子不适合搞钢琴专业!”妈妈无比惋惜。我的手太小,“肖邦的九度都够不到,怎么学专业?”这是我的“硬伤”。妈妈一直忽略了这一点。我在妈妈的失望中“仓皇”地读了高中。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钢琴课也就这么停了。
后来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妈妈,我知道学校的钢琴放在什么地方了!晚上偷偷去彈琴,合唱团的师姐问我,要不要来合唱团当钢琴伴奏,我想去呢!”
“妈妈,学校的钢琴比赛,我进复赛啦!”
“妈妈,我在教会当了司琴。有人在教堂结婚,我弹了《婚礼进行曲》!”
……
在我意识不到的某一年的某一刻,我忽然和以前的生活和解了。
我无比感激童年里对每一首钢琴曲的学习——从维也纳古典乐派到浪漫主义,让我在往后学习文学、艺术、历史时,不断彼此影响和融通;感激童年无数枯燥乏味的练习,让所有的技巧成为我的肢体和记忆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这种和解,或许也像我当初学琴一样,是无法选择的。可不和解又能怎样呢?我完全没法想象,抛弃了这段童年——或者说几乎是整个童年的全部——我会是什么样子。
当我如此向妈妈“告白”的时候,她只是说:“小时候管你弹琴管得太严了,我现在都觉得自己好傻。你会不会怪我?”我数次想对她说:“这么多年过去,我明白,自己最终收获的,远比曾经付出的多。感谢妈妈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话刚到嘴边,我就哽咽了。
(林冬冬摘自《感悟》)
【素材运用】曾经,“我”在母亲的逼迫下每天按时学琴,甚至省吃俭用每周末辗转两百公里去学琴;曾经,学琴伴随着的不是轻快的音符,而是母亲的训斥和自己的抽泣。虽然到头来练琴生涯终因天赋不够而仓皇收场,但在“我”成长的某一年某一时刻,“我”懂得没有什么东西可轻松获得,付出才能赢得收获,于是“我”和生活达成了和解。
【适用话题】付出;收获;感恩;和解
(特约教师 张衍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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