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音乐就是爱,就是一辈子的追求。”据外媒报道,当地时间2020年12月28日,享誉国际钢琴界的“钢琴诗人”,中国著名翻译家、作家傅雷的长子傅聪因感染新冠病毒在英国逝世,享年86岁。这则消息引发国际钢琴界扼腕痛惜的同时,也唤起了亿万《傅雷家书》读者的温情记忆。世界级音乐大师巴伦勃伊姆曾说,他一生只佩服两位音乐家,一位是小提琴家梅纽因,另一位就是钢琴家傅聪。我国著名钢琴家郎朗表示,傅聪是“古典乐坛里的一股清流,也是我们精神的灯塔”。傅聪先生自幼酷爱音乐,在1955年的华沙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夺得第三名,并获得最能代表肖邦精神的“最佳玛祖卡奖”,成为首位在重大国际比赛上获奖的中国钢琴家,被称作“中国的肖邦”。此后在欧洲多地上千场的演奏锤炼中,傅聪不仅带着对西方古典音乐的不懈求索,还保持着对中国传统诗性文化的深深眷恋,因而在诠释西方音乐时还展现出了中国古典文化的神韵,因而被国际钢琴界誉为“钢琴诗人”。声名显赫后的傅聪甘为“音乐的奴隶”“苦行僧”,在古稀之年仍每天练琴八到十个小时,鼓舞和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后辈。
人物素描:音樂是一辈子的追求
父子“知音”
1934年,傅聪出生于上海。在他三四岁的时候,酷爱艺术、学贯中西的父亲傅雷便发现傅聪对音乐有着过人的感知力,“只要收音机或唱机上放送西洋乐曲,不论是声乐是器乐,也不论是哪一乐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时间久了也不会吵闹或是打瞌睡。我看了心里想,不管他将来学哪一科,能有一艺术园地耕种,他一辈子受用不尽。我是存了这种心,才在他7岁半,进小学四年级的秋天,让他开始学钢琴的。”1943年,意大利著名钢琴家、指挥家梅百器成为9岁的傅聪的导师。但是据傅聪自己回忆说,小的时候自己弹琴并不刻苦,时常边弹奏边偷看《水浒传》,父亲在三楼从琴声察觉出异样,下楼一声暴吼,“像李逵大喝一样,吓得人魂飞魄散”。有一次过于顽皮惹恼了父亲,父亲“顺手抡过来蚊香盘,击中鼻梁,顿时血流如注”。为了反抗父亲,他曾一度中止学琴,直到17岁(1951年)之后“才真正下功夫练琴”。那时他跟着钢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学琴,在那一年里,傅聪练琴非常刻苦,每天练琴少则四五个小时,多则一天,酷暑天衣裤湿透了也不会休息。
21岁成名:首位在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奖的中国钢琴家
1954年,20岁的傅聪赴波兰公费留学,师从著名钢琴教育家杰维茨基教授,开始学习俄语,与杰维埃茨基教授结下师友关系。1955年3月,傅聪获得了他一生中被大众讨论最多的奖项——“第五届华沙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以及“最佳玛祖卡奖”。这场国际比赛有来自27个国家的74名选手参赛,许多都是蜚声国际的钢琴家,傅聪是其中资历最浅的一个。比赛前期,傅聪因为练琴手指受伤了,所以他被安排在最后一天参加比赛,这对他来说十分不利,因为评判官连续听了几天的肖邦,此时乐感相对钝了许多,会对打分造成很大影响。然而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的傅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轻盈燕尾服,穿梭于名流间,未见半分胆怯,最终,在带伤演奏的情况下于一众对手中杀出重围,斩获了比赛唯一的“最佳玛祖卡奖”。1955年傅雷也在写给他的家书中激动地表示“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
《傅雷家书》收信人:父亲给我人文主义大写的爱
作为首获国际钢琴大奖的中国钢琴家,傅聪开始在国际古典乐坛大放光芒。也正是在这段时期(1954年至1966年),傅聪与父母开启了长达十余年的书信往来。这些书信后来被弟弟傅敏发现、整理出版,以《傅雷家书》为名,影响了几代中国人。《傅雷家书》里,是傅雷夫妇与儿子傅聪之间鸿雁往返的数百封书信,时间跨度长达十余年,其中有艺术启蒙、音乐鉴赏;有成长之道、家国情怀,从为人处世到治学态度,点点滴滴、无微不至。阅者无不惊叹: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可以如此境界高远、宏大开阔,又可以这般“唠唠叨叨”、念念在兹。傅雷以人类古典文明的精华滋养了傅聪的心灵。他在家书中反复告诉傅聪:“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第三做音乐家,最后钢琴家。”这谆谆教诲正是傅聪的“精神灯塔”。据友人回忆,晚年傅聪常把“阿拉爷讲、阿拉爷讲”挂在嘴边。他感叹,何其幸运,父亲将他当成了一个朋友、一个知心的同道中人来倾诉心情、切磋艺术,父亲将他视为“在这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傅聪曾说:“父亲给我的家书、给我的感受,是一种具有人文主义精神的大写的爱。”
一枝犹负平生意,归去何曾胜不归
1958年,傅雷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被划为右派。随后正在波兰公费留学的傅聪也接到回国的通知,当时离他毕业还有半年,傅聪误以为自己回国会被下放,弹琴的手一旦拿锄头耕地,就会大大影响琴艺,这让他选择远走英国。当时这在中国和欧洲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当时甚至有人将傅聪称作“叛国者”。1978年11月,中国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傅聪老友吴祖强率团访英,傅聪对他表示想回国看看,在吴祖强的建议下给邓小平写信获准。1979年,傅聪第一次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在中央音乐学院举行了音乐会。此后他常常回中国演奏、讲学。
音乐“苦行僧”:为了热爱,38岁后伤病与弹琴相伴一生
在生前接受媒体采访时,傅聪反复强调,他不喜欢做“大师”:“对我而言,音乐就是爱,就是一辈子的追求。”1972年,傅聪在奥地利音乐会前夕摔断一根手指,此后一直患有腱鞘炎。为了保证血液流通,他需要常年戴着手套取暖,即便在演出时也要戴着。为了适应炎症带来的不适,他还改变了指法,用九根手指进行了天衣无缝的演奏。在之后的表演里,傅聪一直在与职业病斗争。年过古稀,傅聪依然保持每天练琴六到八小时,有时甚至超过十个小时。2007年11月24日,傅聪在成都机场下飞机时失足摔倒,腰部肌肉受伤。当时73岁的他在没有任何医护治疗的情况下,忍着疼痛圆满完成了第二天的独奏音乐会。据《北京晨报》的报道,演出时,傅聪脚步蹒跚,从台口走到钢琴边那十来米走了半天,坐下和起来更加吃力。下半场弹奏肖邦的《船歌》,音乐刚刚响起,很多人的眼睛就湿润了。国家大剧院的工作人员曾回忆,有次演出前,傅聪去试琴,赶上工作人员装台。他一坐下就开始弹,半小时后抬起头恳求调音师:“能让我再多弹一会儿吗?”调音师说:“那您就再弹10分钟吧。”10分钟后,傅聪再次抬起头,再次恳求:“让我再弹10分钟吧,最后10分钟。”那位工作人员说自己感动得快哭了,因为傅聪的眼神清澈如孩童,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音乐的人。“我对音乐的那种天生的感觉非常强烈,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刚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有一点我深信不疑,为什么那时我父亲、教我的老师都觉得‘孺子可教也。因为小时候虽然我什么都不会,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会,可是我能‘忘我,弹琴的时候非常‘忘我,非常自得其乐,觉得是到了一个极乐世界。”
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者:妙论“莫扎特就是贾宝玉加孙悟空”
钢琴家郎朗曾说过,傅聪给他最大的激励在于中国文化方面:“我清楚地记得2001年我在伦敦首演结束时,傅聪先生满含热泪地过来与我拥抱。他会亲自给我爸打电话,叮嘱让我多读中国文学,推荐我读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这都成为我在日后演奏古典音乐时的精髓所在。”从小浸染在中国古典诗词歌赋之下的傅聪,常以一颗玲珑剔透的“中国心”去理解和解释欧洲音乐家的作品。他曾说,肖邦像李后主,舒伯特像陶渊明,德彪西是“天人合一”,而莫扎特就是贾宝玉加孙悟空。“莫扎特的音乐里有一种大慈大悲。莫扎特全部都是爱,这一点和贾宝玉是一样的!莫扎特又像孙悟空一样千变万化。你给莫扎特一个主题,他就能编,要怎么编就怎么编,而且马上就编。他俏皮极了,这就是孙悟空的本领!”据说,有一次音乐会后,有人从傅聪演奏的肖邦夜曲里听到了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听到这个评论,傅聪异常激动。
现实版“海上钢琴师”:拒绝大量灌录唱片
电影《海上钢琴师》中的主人公——天才钢琴家“1900”听到自己即兴弹奏的曲子被录音之后,感觉到自己的音乐遭到了玷污,愤而冲向唱片机夺走刚刚灌录好的唱片,并将之摔得粉碎。傅聪先生对灌录也是十分抵触的,他认为录音室的气氛及观众的不在场都会影响他的发挥,因此他就真的宁愿放弃巨大的商业诱惑,也不去大量灌录唱片。他还曾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次,有个朋友给我听了段录音,是一次我在香港的音乐会上他偷偷录下来的,没告诉我。我一听,真不错,有一点东西。他说,明天的音乐会再正式录一下。结果第二天的音乐会弹得很糟……要是你的目的不对,是为了你自己保存,你自以为不错,想留下来,那就马上不行,就是艺术与我的这个位置摆得不对。偷偷录下来的那个倒是好的,至少那一次完全是你心里的话,全出来了,它真,没有一点假,而且毫无顾虑,放松,自然,朴素,那就会好。一想到什么什么,考虑到你个人,马上就不行。”尽管后来傅先生对录音的态度有所转变,但他的唱片数量相比很多钢琴家来说仍是较少的。
大师眼中的音乐比赛:“音乐不是炫技”
傅聪先生担任国际一流钢琴比赛评委时,是那种打分很严格的评委,打的分数高低差距很大。因为傅聪觉得,“当参赛者展现出真正的艺术才华,评审是应当要分辨出来的,最糟糕的其实是那种‘完美的庸才。在这方面,我是没有妥协余地的。我最重视身为一名艺术家对艺术的‘诚实度。如果演奏家在台上只是为了讨好观众(或评审)而使些花招,那种伎俩是逃不过我的耳朵的。”而对于音乐比赛的种种弊端,傅聪也一针见血地指出,“比赛可以由优秀的选手和评审组成,也可能由差劲的选手和评审组成”,有一些评委属于“比赛店的老板”。“不具备对音乐那种‘没有它就不能活的爱,那还是不要学音乐,因为学其他行业成功的机会要大得多!”在音乐学习上,傅聪先生认为正确的态度应是:“假如有发展,就往这条路上走,没有的话,也是一件好事,可以构成人格修养、精神境界里一个很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音乐不是炫技,一个人文化功底越深,对作品的理解就会越深刻。”
作品赏析
《傅雷家书》选摘:惟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
1954年10月2日
聪,亲爱的孩子。收到9月22日晚发的第六信,很高兴。我们并没为你前信感到什么烦恼或是不安。我在第八封信中还对你预告,这种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还是会有的。我是过来人,绝不至于大惊小怪。你也不必为此担心,更不必硬压在肚里不告诉我们。心中的苦闷不在家信中发泄,又哪里去发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诉苦向谁诉呢?我们不来安慰你,又该谁来安慰你呢?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惟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太阳太强烈,会把五谷晒焦;雨水太猛,也会淹死庄稼。我们只求心理相当平衡,不至于受伤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来的人。我预料国外这几年,对你整个的人也有很大的帮助。这次来信所说的痛苦,我都理会得;我很同情,我愿意尽量安慰你、鼓励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经过多少回这种情形吗?他不是一切艺术家的缩影与结晶吗?慢慢的你会养成另外一种心情对付过去的事:就是能够想到而不再惊心动魄,能够从客观的立场分析前因后果,做将来的借鉴,以免重蹈覆辙。一个人惟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才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创伤,覆灭),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作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地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倘若你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对你有些启发作用,那么将来在遇到因回忆而痛苦的时候(那一定免不了会再来的),拿出这封信来重读几遍。
(摘自《傅雷家书》三联出版社)
名家追评
@李云迪:著名的钢琴大师傅聪老师因为感染新冠离开了我们。对古典乐坛来说,这是莫大的损失,我难以用文字来形容这种损失,就如同我们永远也数不清天上究竟有多少颗星星。
@曹可凡:每次与傅聪先生一起,最真切的感受是他不仅为长者,还是心灵导师,人生的一盏明灯。收到这样的消息,你会觉得人生隧道的指明灯变得暗淡,甚至漆黑一片。
@乐评人张可驹:弹得“好”的钢琴家已经不那么多了, 弹得“神”的钢琴家更是凤毛麟角。傅聪先生毫无疑问就是那一个有“神”的钢琴家,你会觉得他的演奏就是一种伟大的境界。
@郎朗:傅聪大师,我十分敬重的偉大的艺术家,愿天堂没有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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