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本是《聊斋志异》。在那个沉默、呆板和压抑的时代读《聊斋》,觉得书中的那些狐狸,她们那么活泼、聪慧、率真、勇敢而又娇憨,那么反常规。《聊斋》里有一篇名叫《婴宁》的小说当时我读过不止一遍。在中国古代小说里,如果哭得最美的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那笑得最美的就是狐仙婴宁……正是这样一些善良的狐狸洒脱而又明亮的性情,她们的悲喜交加的缠绵故事,为我当时狭窄的灰色生活开启了一个秘密而有趣味、但又不可与人言的空间。这就是在我的青春期文学给我的恩泽和“打击”,这“打击”具有一种宝贵和难忘的重量,它沉入我的心底,既甜蜜又酣畅。
我的文学之梦也就此开始。1975年我高中毕业后,受了要当一个作家的狂想的支配,自愿离开城市,来到华北平原的乡村,种了四年小麦和棉花。那时的中国乡村还没有保护个人隐私的习惯。作为城市里来的学生,我们经常收到一些家信,那些信件被乡村邮递员送至村委会的窗台上,等待我们路过时取走。常常是,当我们到村委会取信时,我们的家信已经被先期到达的村人拆开并传看着不知读过多少遍了。而且这拆开和传看并不避人耳目,它是光明正大的,且带有一种亲热的、关心的性质。我就遇到过这样的事。
一次我去村委会隔壁的小卖部买东西,迎面碰见村中一位干部,他面带笑容地告诉我说,铁凝,你们家给你来信了,我拆开看了看,没什么事,你父母身体都挺好的,你就放心吧。那信我又放回村委会窗台上了,还有几个人要看呢……这位乡村干部的话让我哭笑不得,而他那一脸为我父母的身体健康所生出的欣慰表情又使我无从指责。我忽然觉得,不光明和不坦荡的说不定是我吧。最初的劳动实在是艰苦的,我一方面豪迈地实践着,一方面又带着一点自我怜惜的、做作的心情。所以,当我在日记里写到在村子里的玉米地过18岁生日时,手上磨出了12个血泡,我有一种炫耀感。我不仅在日记里炫耀我的血泡,也在莊稼地里向那些村里的女孩子展览。其中一个叫素英的捧住我的手,看着那些血泡,她忽然就哭了。她说这活儿本来就不该是你们来干的啊,这本来应该是我们干的活儿啊。她和我非亲非故的,她却哭着,说着一些朴素的话,没有一点怨毒之心。
我觉得正是这样的乡村少女把我的不自然的、不朴素的、炫耀的心抚平了,压下去了。是她们接纳了我,成全了我在乡村,或者在生活中看待人生和生活的基本态度。
三十多年已经过去,那些醇厚的活生生的感同身受却成为我生活和文学永恒不变的底色,那里有一种对人生深沉的体贴,有一种凛然的情义。
我想,无论生活发生怎样的变化,无论我们写的是如何严酷的故事,文学最终还是应该有力量去呼唤人类积极的东西。
正像大江健三郎先生的有些作品,在极度绝望中洋溢出希望。文学应该是有光亮的,如灯,照亮人性之美。自20世纪70年代初期开始,在阅读中国和外国文学名著并不能公开的背景下,我以各种可能的方式陆续读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普宁、契诃夫、福楼拜、雨果、歌德、莎士比亚、狄更斯、奥斯汀、梅里美、司汤达、卡夫卡、萨特、伯尔、海明威、厄普代克、川端康成等人品貌各异的著作。虽然那时我从未去过他们的国度,但我必须说,他们用文学的光亮烛照着我的心,也照耀出我生活中那么多丰富而微妙的颜色——有光才有颜色。而中国唐代诗人李白、李贺的那些诗篇,他们的意境、情怀更是长久地浸润着我的情感。一些可以被称作经典的文学,外表破旧地来到我的眼前,我怀着对“偷来的东西”的兴奋之情持续着混乱的阅读。
时至今日,我仍然怀念过去的岁月里对那些经典的接触。那样的阅读带给我最大的益处,是我不必预先接受评论家或媒体的论断,我以不带偏见的眼光看待世界上所有能被称之为经典的文学。当我们认真凝视那些好作家、好画家的历史,就会发现无一人逃脱过前人的影响。那些大家的出众不在于轻蔑前人,而在于响亮继承之后适时地果断放弃,并使自己能够不断爆发出创新的能力。这是辛酸的,但是有欢乐;这是“绝情”的,却孕育着新生。于是我在敬佩他们的同时,不断想起谦逊这种美德。
当我们固执地指望用文学去点亮人生的幽暗之处时,有时我会想到,也许我们应该首先用谦逊把自己的内心照亮。
(此内容摘自作者在首届东亚文学论坛的演讲,有删节。原文刊载于《人民文学》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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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中的边缘意识
大江健三郎,日本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63年8月,大江健三郎去广岛参加原子弹爆炸的有关调查,走访了许多爆炸中的幸存者,使他把小的“死”(残疾病儿的死亡威胁)与大的“死”(全人类所面临的核武器爆炸的死的威胁)联系在一起,围绕残疾儿童、核武器主题,他发表了大量随笔、谈话、演讲和小说。大江健三郎在文学创作中,多以远离城市的边远村庄为背景,着力描写一些特殊群体:疯子、智障者、残疾儿、儿童等,这种远离中心、关注边缘的创作手法使他的作品更能引发人们的深思和共鸣。
【名家简介】
铁凝,1957年出生,当代著名作家。现任中国共产党第十九届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主要著作有《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麦秸垛》《哦,香雪》《孕妇和牛》以及散文、电影文学剧本等百余篇(部)。散文集《女人的白夜》获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永远有多远》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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