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家的祖坟在遥远的怒江,伯父没有葬在那里,父亲也没有葬在那里。我和父亲讨论过身后事。在他50多岁的时候,他突然担忧起来。那些早年他放弃了的信仰和传说,这时候突然变得重要起来。我们一族人死起来很麻烦,咽气的时候需要长子守在身边,否则不得葬入祖坟。我安慰他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守在他身边,最后扶灵回怒江,让他和爷爷奶奶团聚。
后来他又说路太远了。我知道他的意思,落叶归根对于我的族人来说,并不是葬回祖地那么简单。我们来自更远的地方,远到自己都不记得的程度。所以,下葬的时候要请来巫师,吟唱《引魂歌》,告诉亡灵应该怎么走阴阳两界之间的那条路,告诉亡灵一路上有哪些山哪些水,可以在什么地方歇脚,如何一路回到祖先所在的地方。据说那里水草丰茂,有猎杀不尽的动物。我们所有人都来自那里,最终也会回到那里去。但是,《引魂歌》并不包括怒江之外的地域。
再后来,到了70多岁的时候,他又说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常年不在家里,怕是身后的事情指望不上你了。我知道他想让我回去,在家乡娶妻生子。我梗着脖子回答他说,等你去了,我就用一个小瓶子装一点你的骨灰,当作项链挂在脖子上。这样的话,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带着你一起走。
无论是守着他咽气,扶灵回乡,还是骨灰瓶,最终我没有一样事情能做到。父亲说,你们作家天生都是骗子,就知道说好听的话。父亲又说,你们写字不骗人的话就没有人看,我也能理解。最后,他在昆明附近选择了墓地。父亲说,不想你们以后每年扫墓的时候要跑远路,那就在昆明好了。我讪讪地说,那么远的事情想那么多干什么,还早,都还早得很呢。
今年是父亲的第一个清明节。
从他过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我始终没有在梦中见过他。之前我总在想,自己会在梦中见到他满是怒意的脸,无声地指责我。我相信内心的愧疚总是会以某种形式在梦中体现出来,但是他就是没有出现。我也一直没有落泪,哪怕知道他已经一去不返,但内心感觉他和我小时候他出差并没有多大不同。我一个人生活了许多年,他任由我那么去做,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了只会偶尔想起他来。我曾经觉得如果有子息的话,看到生命的延续可能更容易接受他离开的事实,否则可能会更难过一些。可我算错了一点,父亲甚至不愿意托梦,免得惊扰了我的生活。
以前的清明节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小长假。今年不再是这样,清明节再也不是别人的事情。我端详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努力找寻那些熟悉的部分。它们是那么轻微,又是那么细小,在岁月无尽落下的尘埃里,几乎难以觉察。今晚北京的夜色深沉,我听见《引魂歌》在极遥远处轰然响起,用我未曾听过的曲调,用我听不懂却完全能够理解的语言。
爸爸,清明节快乐。我很想你。
(摘自作者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Bitsea,已
获得作者授权)
【素材运用】“死亡”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也是很多人尽量回避的——面对健在的亲人,谁愿意触及那个区域?对于和菜头来说,在父亲离去前后,清明节的意义也发生了变化,由之前单纯的小长假变成了真正寄托哀思的节日,心痛不已。但父亲终究是走远了,即便他的心里装满愧疚,也无奈于岁月的无情。随着亲人的离去,思念变成会呼吸的痛,每一个清明节,都会加剧。
【适用话题】思念;亲情;理解;面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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