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大学古典学与艺术史教授,考古学家。曾在希腊、科威特和塞浦路斯进行考古挖掘工作,自1990 年代起主持塞浦路斯叶洛尼索斯岛(Yeronisos Island)的考古挖掘研究和田野学院。著有《一位女祭司的画像: 古希腊的女性与仪式》《希腊化时期塞浦路斯的酬神还愿雕像》《叶洛尼索斯: 克丽欧佩托之岛二十年》等。
梁永安
台湾大学人类学学士,哲学硕士。译有《李维史陀:实验室里的诗人》《老年之书》《文化与抵抗》等。

《帕特农之谜》
[美]琼·布雷顿·康奈利 著 梁永安 译
商务印书馆/2022.7/98.00元
我们发现得愈多,似乎帕特农神庙就显得愈神秘,而其后的文化对其过于简单的解释也显得愈不充分。虽然古雅典庞杂的仪式与宗教世界已大量浮现于今天的人们眼前,但关于这座位于那么多陌生、隐晦的宗教活动核心之处的建筑物,有一个问题仍然有待回答:“何谓帕特农神庙?”
在所有存留至今的古典时代实体古物中,能最大程度和最细致入微披露出雅典人意识的就是帕特农神庙的横饰带。这件登峰造极的大理石浮雕作品又被称为“寓于石材的祷告”,是雅典人留给我们的最大和最复杂的精美叙事图板,也是通向他们心灵的关键途径。而雕刻在横饰带上的近四百个人物代表的是什么人是重中之重的问题。
自十五世纪以来,帕特农横饰带便被认定是公元前五世纪雅典人的生活写照,自十七世纪以来,其内容便被诠释为泛雅典节(或全雅典人)的年度游行活动。但这种解读有违希腊神庙的标准装饰成规,因为按照常规,横饰带的主题都是取材自神话而不是现实事件。如此一来,那一圈石头雕刻便成了帕特农神庙之谜的谜中谜。
接下来,我将对帕特农横饰带提出一个截然有别于正统观点的新诠释。我的诠释以宗教而非政治作为着眼点。透过从图像证据、文本证据和礼仪证据归纳的模式,我会挑战那个对于帕特农神庙和建造它的那些人的传统看法。

我主张,帕特农横饰带描绘的不是真人实事,即不是历史上曾有过的某一次泛雅典节游行,而是神话中的远古——一个让雅典人成为雅典人的远古。横饰带上的两个主要人物(传说中的国王和王后)出于德尔斐神谕的要求,被迫做出一个无比痛苦的决定,以拯救雅典使其不致沦为废墟。这个决定的内容可称为一次终极的献祭,以一个开国国王及其家人的故事为蓝本,帕特农横饰带呈现的神话透露出雅典文化远比后来的学问家和古典学家所愿意承认的更加黑暗和原始。横饰带述说的悲惨故事提供了一个关键视角,让我们可以窥见雅典人的意识,也直接挑战了我们对这一意识的认同。
因此,帕特农神庙可带领我们远离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时期对古希腊哲学家和雄辩家的刻板理解,尽管我们对此习以为常。事实上,雅典人比我们今天愿意接受的怪异得多。他们的世界是一个神灵无处不在、充满焦虑的世界,由一种自我中心意识主宰,尽好对神明的应尽之责。他们每天花大量时间问卜、还愿和取悦神明,设法与能决定人类命运的神明保持一种平衡、互惠、和谐的关系。这不奇怪,因为雅典人持续受到战争、暴力和死亡的威胁。
对雅典人来说,神灵魅影、神明和神话时代的英雄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生命脆弱而不确定,难见持久的快乐,意外却总是接二连三,唯一可确定的只有步步紧逼的死亡宿命。宗教仪式、节日、体育竞技和戏剧表演的日期和时间都是由悠远的传统规定,并被天体在夜空的运行轨迹规范。宇宙观、自然景观和传统使雅典人共同遵循着侍奉、纪念与仪式实践的宗教体系。

雅典人的宗教情怀深刻而强烈,因此被视为所有希腊人中最“敬畏鬼神”的人,大相径庭于我们一直以来对雅典的印象——城中住满充满哲思的理性主义者,乃理想之城。雅典人仅仅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就会呼唤神佑;雅典人会小心翼翼避免踩到墓石;雅典人不会拜访即将临盆的女人;雅典人会在十字路口跪下给路石倒油以驱散它们的邪力——这些行为足以使现代人惊愕。不仅如此,他们还会给木制、泥制、蜡制、铅制小人偶扎针,给敌手下恶咒,或给意中人下爱咒。伯里克利一向以理性主义者自居,但他染上瘟疫后一样在脖子上戴上写了咒语的护身符。有关雅典人是如何下爱情魔咒、施法、施蛊、求神谕、解梦和鸟卜的引人入胜的记载让我们可以更加贴近他们的真实生活经验,而我们对哲学与宗教的二分法一直使雅典人的真实模样隐而不彰。
尽管有种种迷信,雅典人仍然矢志成为“最漂亮和最高贵者”,这观念主宰了他们的世界观。他们努力追求卓越,与此同时内心又隐隐不安,唯恐命运会突然反转。“雅典人最佳”的信念决定了他们和其他人的关系,亦深深影响着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我们致力于凭借一种新范式摆脱过去两百年来的偏见,更深入、更有信地认知古代雅典人对帕特农神庙的体验。我们想知道的不只是“何谓帕特农神庙?”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何谓雅典人?”后者的答案同样一直被那些抢着继承古代衣钵的后世人模糊和简化。要回答第二个问题,必须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因为帕特农神庙是塑造和维系雅典人身份认同的关键。
帕特农神庙首先是一栋宗教建筑,一座神庙中的神庙。它是西方艺术中的杰作,这似乎阻止了人们对它提出一些通常会对其他神庙提出的问题,对于这些神庙建造的地区和建造的时代,我们知道的都比对伯里克利的雅典要少得多。因此,我会检视帕特农神庙与卫城乃至希腊世界其他地方宗教性建筑的关系,会聚焦在定义身份的建国神话和族谱神话中的符号和图案,着眼于地方英雄和神祇、他们的墓与神庙的关系以及桥接这两者的仪式。这些宏伟建筑物让公民可以直接勾连他们的祖先,提醒他们之间的共同体赖以奠基的价值观。在一个没有媒体、没有神圣文本的社会,宏伟建筑对打造群体凝聚力所起的作用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对雅典人而言,帕特农神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关系网络,在这之中,献祭、礼仪、记忆和民主(不错,是“民主”)彼此紧密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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