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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识别》

时间:2023/11/9 作者: 全国新书目 热度: 14977
张怡微 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

  2021.8

  58.00元

  张怡微

  上海青年作家,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复旦大学创意写作MFA专业硕士导师。主要作品包括《旧日的静定》《新腔》《我自己的陌生人》《樱桃青衣》《家族实验》等。

  这是一本个人旨趣鲜明的评论集,从爱情写到生计,从神话中读出世情的隐喻,作者关注的女性、关系(包括友谊、亲情、夫妻关系等)、自我、衰老、日常都成为她解读的切入点,这些角度也使她在通常意义上的文学史、电影史宏观的大历史架构之外,寻找到一条与作品相关的另外一条路径。

  幸福是一条上坡路——评角田光代

  2012年,我第一次见到了日本作家角田光代。当时她在台北书展签售小说《树屋》,我是粉丝,找她签名合影。从《三面记事小说》开始,我读了她不少书,当时我很年轻,对社科议题没有太多关注,纯粹喜欢看好看刺激的女性犯罪小说。角田光代的写作技巧娴熟,非常擅长在看似平淡的都会故事中,呈现日本社会千变万化的女性处境。尤其是女性之间的交往与角力,因柔性的外观和善于伪装的社会礼仪,等到威胁真正来临时,会显出惊人的戏剧性。她笔下的那些故事,会让我想起童年时候看过的不少电视剧,如《红蜘蛛》《一場风花雪月的事》,女性角色内心世界的复杂、对于情欲的执着,一反我们对于司爱女神形象的期待,显露出多元的魅力。角田光代的多部小说作品,如《空中庭院》《对岸的她》《第八日的蝉》都被改编成电影。而她再度引起关注,同样是因为根据小说《坡道上的家》改编成的电视剧引发的广泛影响。

  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上坡道的场景,其实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角田光代的小说中。《沉睡在森林里的鱼》开篇就曾描写过相似的画面,故事说的是一位偏执的母亲,得知了别人家的孩子考上了自家孩子落榜的热门私立小学,心生嫉妒,冲动之下把那个孩子勒死了。《坡道上的家》几乎是这个主题的重复,说的是一位家庭主妇里沙子,得到机会被选为候补的国民参审员,旁观了一起年轻妈妈蓄意将女儿溺毙的虐童案。在这个过程中,里沙子因为看到了极其相似的处境和遭遇,对这位罪犯妈妈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同情。这一话题,刚好赶上了去年社交媒体上广泛讨论的“母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2020年2月,《坡道上的家》中文版由浙江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

  我再次见到角田光代,是2019年在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的活动,我们对谈“坡道上的女性——角田光代笔下当代女性的困境与救赎”的话题,但我们讨论的不只是《坡道上的家》。角田光代在一开始就笑着澄清了,当初她想写这本书并不是说要为女性发声,而是想写出交流的不易,和电视剧的效果不太一样的。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说者和听者的不同,会带来不同的效果;语言的不同,又会引起人际关系的变化。里沙子无法对任何人说清楚身为年轻妈妈内心真实的困惑,细致到奶水不够多(因为其他妈妈都表示自己的奶水非常充足)、女儿一点也不可爱(总是在众人面前让她难堪)、丈夫太忙了(她无法向最亲近的人求助,也不敢向丈夫以外的人倾诉烦恼),她感到非常孤独。

  小说里有一个细节让人非常难过,说里沙子第一次见到婆婆,婆婆夸奖儿子是一个温和又踏实的人,很照顾弟弟,帮了她不少忙,以后就拜托里沙子照顾之类的话。里沙子的丈夫就在一旁事不关己地喝酒。那一刻里沙子内心的感觉十分复杂,一方面她非常羡慕丈夫能如此平静地面对夸奖(因为她好希望有人能在丈夫面前也这样夸奖她,但自己的父母并不会);另一方面她感到非常心虚,她觉得自己不能胜任照顾这样一个互相夸奖的家庭。这种困境与其说是婚姻造成的,不如说是女性在成长过程中低自尊的威力,以文学的方式展现出了浩瀚的、幽暗的内心景观。里沙子所遭遇的交流困境,根源还是来自童年。

  小说里写里沙子决定嫁给丈夫,很大一部分原因居然来自“要是和这个人在一起,或许能建立一个正常、美好的家庭”的猜想,这种猜想的立足点是非常孱弱的,仅仅是她被婆婆夸奖儿子的一种氛围给说服了。生活显然不会那样简单。里沙子很快就发现了甜美的想象并不牢靠。更重要的是,她对所谓“家庭幸福”的辨识力和建构力非常模糊。她变得越来越能体会“不幸”,甚至与“不幸”产生依恋。但这种反思并没有使小说主人公一步一步更走近心灵意义上的幸福。所以,问题又回到了我们读者这里。到底什么是幸福?

  在我们的对谈中,我更有兴趣的其实是另一本书——《我是纱有美》。小说写的是一群孩子的回忆,他们记得小时候跟父母在山庄里玩得很开心,突然有一天之后他们不再聚会了,父母都不愿意谈论取消聚会的原因。一个个谜题破解之后,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是人工授精生下来的小孩,可能自己的爸爸并不是真正生物学意义上的爸爸。有一些爸爸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事,最终逃跑了;还有一些夫妻千辛万苦有了孩子之后,婚姻反而不好了,家庭也瓦解了。小说写得非常先锋、前沿,有一句话非常动人,“后悔的只有一件事,我太轻看幸福了”,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科技与伦理之间的鸿沟,不一定能简单地搪塞过去。而“经过精心设计的出生,是否就意味着一帆风顺的人生?”这非常严酷地拷问着都会年轻父母在子女问题上的观念。

  至此,我们或许可以感受到角田光代在写作上的雄心。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日本资深编辑根本昌夫所创作的 《小说教室》中,收录了角田光代与根本昌夫的对谈。对谈中提及角田光代的一则自述,“我在处女作《幸福的游戏》 里描写了基于个人选择而成立的模拟家庭,十二年后的《空中庭园》则描写了另一个毫无选择余地因血缘关系维持的家庭。我总觉得这两个作品其实是同样的小说。也就是说,我花了十二年的时间思考同一件事……《我是纱有美》是目前最新出版的小说,这本小说也是从不同的角度思考相同的事。我先花了十二年描写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十二年后觉得腻了,开始描写有血缘的家庭,描写了血缘后,这次出版 《我是纱有美》。虽然不在这里说明小说的内容,不过写的也是思考不同形式的家庭。什么是家人?——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事。”

  可以说,从《幸福的游戏》开始到《空中庭园》,再到《我是纱有美》的人工干预生育,角田光代看似是在书写女性小说中母职、血缘、家庭的话题,本质却始终是“论幸福”(及何为良好生活)的伦理问题。小说里的“母职”,不过是这种被异化的都会经验的侧影。由于女性独特的敏锐,经由参与家庭的构建,感受到了新时代的考验:教养子女若按照他人需要的意义、爱和认同,她们既无法确认自己作为“人”的意义,也无法感受到“完美小孩”与自己情感层面的联结,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这是我所认为的,角田光代小说的意图:幸福永远是一条上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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