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那年,有一天,一个人突然来到我家对着母亲说了些话。我亲眼看到,母亲一下子慌乱了,什么也没说,扔下手里的活儿,拉着我一路狂奔。
86岁的外公去世了。
换上素白的衣服,戴上长及大腿的白巾,在一片凄惨的哭声和震耳的唢呐声中,我懵懵懂懂地送走了外公。
从此以后,每年的清明节、春节、七月半、外公的忌日与生日,甚至搬家、升学这种比较重要的日子,母亲都会带着我们兄妹回到舅舅家——带着祭品、爆竹、纸钱等,走过蜿蜒的山路,摆好一碗肉、一杯酒,然后烧一堆纸钱,放一串劈啪作响的鞭炮,作揖、拔草;或准备上一桌好菜,烧上一堆纸钱,对着远方喃喃地说着自己的近况。
年复一年,在一次又一次这样的仪式中,在母亲的喃喃自语中,我知道了很多外公的故事。到现在,我还能回想起他年轻时被抓壮丁的事情,他和收养的侄子之间的恩怨,眼前偶尔还会闪过他拄着拐杖从屋檐下走过的身影。我出生时外公已年满80岁,身体也不是很好,因此我跟他相处极少,感情也很淡漠。但是,因为有母亲的这些仪式,外公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有细节、有故事、有血有肉的老人形象,而不是一个被淡忘的、叫“外公”的符号。
大三那年,92岁的外婆去世了。这个世界上,外婆是唯一一个在儿时给过我被“溺爱”的感觉的老人。我中学住校,只能每到节假日和寒暑假去看望她。快90岁的她,眼睛看不清,耳朵也已经不灵,但仍然担心在外求学的我吃不好穿不暖,每次见到我,趁舅舅和舅妈不在,她会悄悄拉着我回到她的卧室,颤颤巍巍地从自己的床单下面,小心翼翼地掏啊掏,掏出一大摞花花绿绿的纸币——那些都是大姨或者表姐她们来的时候留给她的,有时候还会有一些吃的东西。我总是高兴地接过来,从来也没告诉过她,她以为的大钞,早已变成了分币,那些她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好吃的,早已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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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下》
弯弯/文·图
中国和平出版社
2019.9
39.8元/册
20年过去了,每次想到外婆脸上自以为瞒过所有人的窃喜、天真,以及小小的得意,无论是在拥挤的地铁里,还是在欢闹的聚会中,我总会低下头,闭上眼,不让眼泪流出来。
更多的时候,在繁忙的日常中,她被我淡忘,被我藏在记忆深处。但无论多么繁忙,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日子,早晨睁眼的一瞬间总会一下子想到她——每年的除夕、清明、中元、重阳,那些每年跟着母亲去扫墓的日子,那些每年在家遥祭的日子。
母亲的仪式铭刻在我灵魂最深处,让我得以在纷繁芜杂中永远为外婆留存一个独属于她的角落,让我能有那么一些特定的时刻,可以从一个为孩子、为工作、为生活操心的中年人,返回到被宠爱的、无忧无虑的孩子状态。
这也许就是弯弯这本《回乡下》打动我的原因。它向我们展示了扫墓习俗对我们的价值和意义。也许年幼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要跋山涉水回到乡下,走过那些蜿蜒的道路,放那一串鞭炮,说那些逝者永远听不到的话,但也许有一天,当他长大了,这些仪式会让他的思念有一个安放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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