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之处读灵魂
文/张颐武
“我有个感觉,读小说其实比读人更容易些。读小说是看故事,从中可以看到作家虚构人物的音容笑貌之下的心理性格,但观人的难处却在于如何通过片断的观察,从人物的表面突入他的内心世界——这并不容易。”
温源宁有一部《不够知己》,以极短的篇幅抒写他熟悉的现代中国人物,几笔就勾出人物的灵魂和特点。我觉得徐虹《废墟之欢》和《不够知己》极像。
《废墟之欢》是徐虹对中国自现代史以来的诸多学家文人的印象结晶。其中既有早已成为历史人物的中国现代文化巨匠,也有当下活跃的风头人物。书中人物跨越了好几个时代,却都是与文字有着不解之缘的角色。通过这本书,可以看到20世纪以来风云变幻之中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侧影。
我有个感觉,读小说其实比读人更容易些。读小说是看故事,从中可以看到作家虚构人物的音容笑貌之下的心理性格,但观人的难处却在于如何通过片断的观察,从人物的表面突入他的内心世界——这并不容易,因为人总是“超溢”出我们外表看到的东西,深藏着极复杂和隐秘的因素。
徐虹的独到之处是可以从熟悉中揣摩和理解陌生,在陌生处反观和辨析熟悉,使人物的最关键处一下子就呈现出来。她似乎生性敏感以至于无微不至,总可以在行为举止的细微处品味出人性的存在。她写郑振铎、张申府、张充和、张爱玲、苏青、杨绛、杨沫、金岳霖等老一辈知识人,都格外生动。似乎她从直觉出发,一下子就突进了他们的灵魂,从极简的叙述中切近了生命的核心。她观察当下的作家与批评家,虽然有善意和理解,但却依然直抵其性格的最典型处。似乎她的理性一直在直觉的背后沉默地工作。
我最喜欢她写几位前辈女性作家的文字。我可以看到她刀片一样锐利的人性观察,和一个女性对于另外一个女性设身处地的理解。她收集的材料没有什么独得之秘,但她却能从中发现人性之复杂和微妙。
她写杨沫,判断来自老鬼的回忆,但她并不是试图在文学史上为杨沫定位,只是希望理解一个个体生命的丰富和复杂。她的几笔概括真是有穿透力:“杨沫的人生像一艘巨大的潜艇。《青春之歌》和张中行只是露在水面上的两截长短桅杆,潮湿而鲜亮,岂知潜藏于水下的是如此庞大而复杂的命运构成。她的一生基本上属于‘一个人的战争’,她没有主动伤害过别人,她本质上是一个偏于善,野性又偏执,冲动也轻信的温情主义者,只是一生缺少爱。”这似乎是对于这个作家心灵的深切的理解,和高头讲章式的刻板分析截然不同。
她说张爱玲“在心尖处雕刻”,超出了许多学人评论家的长篇大论。写法可以说接近鲁迅式的“画眼睛,写灵魂”的路径,将人放在人性的角度去考量,其中有深刻的解剖,也有同情和理解。她让这些“熟悉的陌生人”的灵魂写真凸显在我们面前。
徐虹写的两类文化人之间有着深刻的断裂。20世纪的那些重要的文化人,都在“大历史”之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们的命运和“大历史”息息相关,经历了严酷的考验和心灵的极致痛苦。他们就是历史本身,这就是“现代”大叙事的一个方面;但今天,徐虹写到的知识人似乎生活在一个平淡时代,我们在平淡的生活中获得了张爱玲难以企及的“现世安稳”。这是后现代生活的普遍状态。我们似乎在碎片般的生活中,被自己的“小命运”拨弄着。我们的故事也都是一些琐碎的片段,难以从中觅到整体性的宏大叙事的作用。或许这就是“废墟”中的“欢舞”。
这究竟是我们的悲哀还是我们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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