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坐落在洞庭湖平原上的,据说,唐宋时期,故乡尚在浩渺洞庭之中,清咸丰二年六月,湖北省石首县藕池江堤溃决,因频年失修,至咸丰十年,长江洪水泛滥,夹大量泥沙从原溃口倾泻南奔,直灌洞庭,清同治末年,洞庭湖北部淤积形成百里沃野,各地居民纷迁麋集,围堤开荒,我的曾祖父带着他的四个儿子也加入了这开荒的洪流,从益阳到了下柴市。
如今,当我站在故乡之外,站在童年之外,我依然发现自己的身影依然飘荡在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我依然记得村头的小河,平时河水并不是很深,河水从初春开始就欢腾起来,少许有些浑浊的河水微波荡漾,一旦到了夏天,河水一下子涨了起来,河水夹带着鱼虾从洞庭湖的上游奔腾而来,中午气温升高时,孩子们就会纷纷跳进冰凉的河水中捞鱼捞虾,往往一两个小时就能打捞上成桶成桶的小鱼小虾。河边长满了野草,是我们小时候放牛的牧场,找一棵树把牛绳拴好,牛便以那棵树为圆心慢慢悠悠地啃噬脚下的青草,我们这些牧童便在一旁的草地上仰面躺下看天上的云卷云舒,直到母亲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着我们的乳名,这时才会结束与天空的神交。护河堤一向是人们晚饭后闲聚的好地方,入夜后,人们不请自来,在这里谈政策,谈收成,谈鸡鸭狗猫,有的人还拉起了二胡,唱起了《浏阳河》,其乐融融,既消解了疲乏,也增进了友谊,还有人躺在竹铺上,任河风吹佛,静听堤下的水声,偶尔一艘轮船过来,满载着灯火,在静谧的河中,显得格外的耀眼璀璨。一座长堤,承载的不单是堤上行人的重量,更多是沉载着小乡村数百年来的生活积淀。
站在河堤上,有似乎望不到尽头的稻田,清晨的时候,一声一声的鸡啼回荡在小村里;傍晚,一丝一丝的袅袅炊烟无限柔情地笼罩着故乡,潮湿的日子,雾从河里漫上来,把金色的田野,远处的村庄都笼罩起来,像大水淹没了我们的屋顶。春天,鹅黄的柳树舒展开柔软的枝条,美丽的红花草遍地开花,快活的小燕子唱着春天的故事从南方飞回来了,树林里的小鸟也越来越多,一群群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成群的鱼儿随着春水游到了田里、水沟里,每到夜晚,青蛙便在乡村的各个角落叫开了,黄鳝也会游出洞来觅食,很多人就会带着马灯和鱼篓沿着田埂去捉黄鳝,一场大雨后一顿饭的光景就能轻轻松松地抓上一二十斤黄鳝。夏天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叫着,成群的猪牛在河边吃草、饮水,小伙伴们在河边坐着、躺着,有的打几个滚儿,有的躺在软软的绿草地上,陶醉在小鸟唧唧喳喳地欢笑声中……每天中午骄阳似火的时候,农田里的水慢慢地被太阳晒得发烫了,泥鳅们便会成堆成堆地汇积到田埂上来安营扎寨,这便让它们成了农家的盘中极美味的珍馐佳肴。秋天,南飞的大雁,细影渐远,如果你幸运的话在农田里还能看到刺猬和野鸡呢!冬天,这里到处都可以滑雪、滑冰,可好玩了!小伙伴们打雪仗的时候更是有意思极了,三五成群互相追逐嬉戏,直到玩得手发胀,脚发麻,脸蛋通红才肯罢休。
村尾是一条四五百米长,三四十米宽的荷塘,迅速飞行的蜻蜓,翩翩起舞于绿叶间,银色的小鲫鱼,在集结地盘旋,塘里布满了荷叶,密密麻麻的。这个时候,小伙伴们总会约我一起奔向荷塘,他们都光着身子,下水去摘莲蓬,采莲藕。在那物质匮乏、生活贫困的日子里,这可称得上佳肴珍馐了,也只有像我们这样精灵的“小鬼”才有福消受,那美丽的荷塘里,不知留给我多少期盼!而如今,家乡的荷花水沟中游来游去的鱼儿,只能是柔肠寸断的思念。
我想故乡,想那些热情好客的邻居,每当一家中来了客人,邻居们都会来问候,寒暄,那么没有距离感。故乡的人处处是那么淳朴,他们用大碗喝着从河里挑来的水,用帮你干活来表达最真诚的感情,用自己的辛苦换来的烟酒招待你。记得我八岁那年不知内脏出了什么毛病而引发尿频,老人们说要吃七家蛋才能治好,母亲便打发我去邻居家讨蛋,乡亲们尽管自己舍不得吃,还是把家里最大的鸡蛋给了我,也是奇怪,我吃了乡亲们送给我的鸡蛋后尿频的毛病还真的好了,多好的故乡人啊!如今,这样的幸福和欢乐都烟一般的消失了。
15岁那年我离开故乡,也告别了那条古老的大河,为了求学,我踏上了离家的路,此后三十年里,我从故乡到县城、到长沙,又从长沙到广州……故乡的大河居然如母亲迷蒙的泪光,永远深深地灼痛着我的乡恋。其实母亲是希望留在故乡的,大学毕业后当我告诉母亲我分配到了广州时,母亲脸上的神情是复杂的,既有欣慰也有失落。一个乡里孩子能到广州工作,用村里那些大婶们的话说,她在梦里笑醒了。母亲的失落只有我才能感觉得到,她知道,她的这只小鸟飞走了,真的飞走了。自我离开家乡后到广州有半年多的时间里,母亲的眼里每天都有泪水流出,这是我后来听嫂嫂们说才知道的。其实,虽然我离家离得断然绝然,从离家的那年开始,只要一休假,虽然要坐十几个小时人满为患的火车,在家待的时间哪怕只有两天三天,我也会带着疲惫和兴奋匆匆往故乡赶,因为故乡有母亲。
去年七月我怀揣着思乡梦带着妻和女儿乘上前往家乡的火车,回到这片生我养我的故土,寻觅着往日的记忆,我重温了儿时所走过的地方,以前那种土砖结构的房屋再也寻不到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漂亮的楼房,儿时的小伙伴大都生儿育女了,好多人也因谋生而散落到各地,难得见上一面;当年那些慈祥的老人们也一个个相继离世了。许多小孩我都不认识了,从他们的笑声里,我读懂了家乡的希望所在!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到处都很寂静,我真不知道那熟透的桃子,是否还和以前一样地又甜又香?
看到我儿时曾欢乐过的荷塘变成了农田,我的心抖动得厉害,尽管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尽管我的心里流淌着感恩的忧伤。我想起了裤腰带上别着打鸟的弹弓,去自留地拔苗、栽苗、拾柴的场景。走在旷野,我爱听草丛里纺织娘唧唧复唧唧的和鸣。我又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教室,穿着破烂衣服的同学,手里紧握着半截铅笔,跟着年轻的音乐老师高唱《东方红》。教室里有一块木制的黑板,有一根拇指粗的黄亮的教鞭。过去的日子虽然是那样不堪回首,可是没有这些苦难写就的历史,哪有我的今天?
游子回到故乡,烦心的是非和名利也荡远了,故乡不仅使我的灵魂得到片刻的歇息,而且给灵魂注入坚韧执着的精神力量,给灵魂插上腾飞的翅膀,人在故乡,始终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乡土情,感觉到强烈的真诚在空气中升腾、传递。感觉那么凡俗、那么自足、那么亲切,让人随便思想,让人无限眷恋。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故乡正在开始的一种新生活,如彩电、冰箱、空调渐渐进入一些农民的家里。坦率说,这一切变化都是我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与兄嫂们在田间地头忙“双抢”时所无法想象的。当然,有些变化也让我五味杂陈,在这个从行政上来说最偏僻的村庄里,由于养猪不合算,村子里也没有了家猪,至于耕牛,基本绝迹。有些人家虽然贫穷却还用上了手机、煤气,农民不仅抛荒了大量田地,而且不再种菜,开始学着城里人一样买菜吃、买煤气烧。鱼、虾、泥鳅差不多也被血吸虫所取代,再也没有人敢去河里游泳了,这些变化似乎在告诉我有一种美好的东西正在故乡流逝。
回到故乡的第二天,我在家人的陪同下去拜谒我父亲的坟墓,我抚摸着立在父亲坟墓上墓碑,亲情、感情猛地就直逼过来,显得那么强大、那么安慰。我放眼远处,认真地打量故乡,发觉故乡的天空还是那么的湛蓝,兄嫂们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第一次是那么醒目。两行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割不断的亲情让我一下子跪倒在父亲的坟前:爸,您的满崽来看您来了!我跪拜在这片养我育我的故乡泥土上发誓:我一定要尽自己的努力照顾好父亲的后代们,要努力回报曾养我育我的这片故土,使故乡、亲人在我的努力下赶超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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