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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回忆(一 拉煤)

时间:2008/1/10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86979

  母亲借来辆铁架子手推车,领我去市里的煤建公司买煤。
  
  往年母亲都是出钱雇毛驴车,请人家把煤送到家门口卸下再走,现在她出不起这笔钱了。我开始深切地体会到,一个寡妇家独自撑起家庭的生活是何等沉重。为了孩子,母亲像石头一样顽强,不与人交往,沉默寡言,天大的事自己顶着,只有眼睛偶尔闪露出不安的神情。
  
  煤建公司在市里的群英楼附近,从南市郊抄近路走离糖厂至少十多里远。有壮男人的人家两口子一起去买煤,拉回来尚且累得筋疲力尽,何况我们孤儿寡母。我至今也无法想象那时候的每年秋天,我们娘俩哪来的气力将整整一吨煤从那么远的地方拉回家。星期天,一大早母亲就叫起我来,她拉着手推车,让我坐在车上,好节省体力回来的路上用。走出糖厂东大门,冷冷清清的马路老半天碰不到一个行人。我坐在车上打瞌睡,晕晕乎乎地睁不开眼睛,埋怨母亲为什么不让人家多睡一会儿,连饭都没吃就往市里赶……我发现母亲车子拉得一点都不熟练,笨重的铁架子空车一头沉,母亲怕我迷糊过去掉在地上,坚持要我坐在前面,这样一来她必须抬起车把才能拉动车身。车子不听使唤,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她每走几步就得调整一下方向,没等走到南市郊就冒汗了。在南市郊,母亲给我买了一碗豆腐脑和两根油条作早餐,我让母亲也吃碗豆腐脑,她摇摇头表示不想吃,只匆匆干咽下一根油条又催促我上路了。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急急火火,但不再困了,想让她歇歇脚,说:
  
  “妈,我撑得肚子难受。”
  
  “没出息,拉泡屎就好了。”母亲脚步不停。
  
  “我拉不出来。”
  
  “那怎么办?”
  
  “妈,我想拉会儿车,消消食。
  
  母亲犹豫一下,同意了。我吩咐她坐在后厢板前,拉起车把小跑起来。
  
  “别跑……累着。”母亲感叹道,“你怎么比我拉得好?”
  
  “你过去没拉过车?”
  
  “在老家拉过,不过是独轮小推车。”
  
  “那怎么是拉?”
  
  “是拉,你姥姥往地里送粪,她架着车把推,我走在车前头,肩膀背着绳子使劲儿拉。”
  
  我放慢脚步,心里沾沾自喜,原来母亲没拉过新式的手推车。我当然比她拉车的技术高明多了,每年秋天,我都帮彬子用手推车往家运秋菜,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我们大约走了两个半小时,终于在营业之前赶到煤建公司大门口。我惊讶地看到门口排起老长一溜手推车、毛驴车、三轮车和大卡车,身后又陆续赶来不少车辆,大家都是提前开票预定星期天来拉煤的。母亲装好车厢板,叮嘱我进去后挑大块煤装。我问为什么?她说煤面不好烧。说话之间里面的人打开大门,外面的车辆一拥而上,本来排好的队形立即乱了套,人们争先恐后往里跑去,有几辆手推车挤在门口,谁也不肯礼让一步。“快,上车。”母亲拉起我,随着车的急流涌进院里,快步跑向2号铁道线。我明白母亲为什么着急赶路了,你必须按照工作人员指定的煤垛装车,安排拉哪垛煤就是哪垛煤,谁要早来抢到前面就能装滚落垛底的煤块,排在后面的人只好装煤面了。我们来到2号铁道线,所有的人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大家用锹往车上撮,用手往车上拣,不是在装而是在抢大块煤……我们总算挤近煤垛边装车了,周围一片煤块飞扬,铁锹起落,人人都不抬头地拼命装车。母亲很吃亏,男人都用大板锹撮煤,我们带的是尖头锹,一下子撮不起多少煤块,且我没有工具只能用手捡,速度极慢。垛边上的煤块转眼就被男人们抢光了,母亲无奈,只得用锹扒拉着挑小碎块往车上装。我心头有了主意,趁她闷头装车时爬上高高的垛顶,专挑大煤块往垛下扔去。
  
  “下来,艾平……别淘气。”母亲抬起头喊我。
  
  “妈,上边净大块……没事。”
  
  煤场的管理人员是不准大人上垛的,可能他见我们娘俩势单力孤,看我是个孩子,动了恻隐之心没撵我。我在上面得天独厚,专挑大块往下滚,母亲也不用锹了,一块一块往车上搬就装满车厢。我立了大功,比大人还能干,美中不足的是下垛时煤垛塌了,我屁股蹭着煤流滚了下去。尽管母亲张开双臂却没能及时接住我,人一屁股墩在一块煤上,硌得腚沟子生疼!母亲上上下下拍打着我身上的煤粉,我的脸上、手上全黑了,她说我真像个“小黑鬼”!中午时分,我们离开煤建公司大院,抢一样的奋力装车耗掉一半体力,回家的路上就不再轻松了。一早一晚天气凉,我穿着秋衣秋裤仍觉寒气袭人,正午的太阳却很毒辣,热浪滚滚扑面。母亲在前面低头拉车,我在后面用力推着,娘俩明显地越走越慢。
  
  母亲汗流满面地回头说:
  
  “慢慢走,不着急,悠着点……孩子。”
  
  “我行,妈。”
  
  我同样汗流浃背,但能坚持下去。
  
  我一路走,一路脱下秋衣秋裤塔在车厢板上,虽光着上身推车,豆大的汗珠仍旧不断地掉在地上,我想我那时真体会到什么叫“汗珠子落地摔八瓣”了。路上的行人都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一定在心里问:“他家的男人哪里去了,为什么让一个女人和孩子干这么重的活?”走到南市郊,母亲停下来点燃一支烟,说:“咱们吃点午饭,休息一下再走吧。”她走进一家小饭店买回4个烧饼,自己只吃一个,喝下一大碗凉水。我趴在水龙头下喝了一肚子凉水,洗干净脸和手,一气吞下3个烧饼。上路前,母亲跟饭馆服务员要了根绳拴在车把上让我拉“帮套”,说这样就不用老弯着腰着走,可以省点力气。大路一直朝前,偶尔有段下坡路还好走些,我发现母亲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小,汗水由脸上流到胸口,紧紧包在脊背上的衣服湿透一大片。她怕累坏我,低声说:“别逞强……孩子,累了就说一声,歇歇。”尽管绳子勒得我肩头火烧火燎,但我不能叫苦,也不能放松,否则母亲就更吃不消了。我们走一段歇一会儿,歇一会儿走一段,好歹将煤车拉进糖厂的东大门。母亲停下来,既像安慰我又像鼓励她自己说:“好了,咱们要到家啦!”她摘下出门就戴上的工作帽擦着汗,竟忘记掩藏自己的“鬼头”。
  
  前面那一段路更要命。
  
  从糖厂东大门到制糖车间之间有一条铁道专用线,我们要爬上那个100米的上坡才算大功告成。大路不断上坡,我用绳子拉使不上劲儿,再次回到后面推车。母亲用腰部压下车把,身子俯成弓形,脚尖蹬着路面拉起煤车。我伸直两只胳膊将手搭在后车厢板上,身子几乎是趴在路面上推起煤车。随着母亲的一声令下:“走啦!”车子开始一点点蠕动,我们艰难地向上坡走去,尽管比老牛爬得还慢,还是越来越接近铁道专用线。距离坡顶10米左右的地方坡度陡直,我气喘咻咻,脚底打滑,用力过度的两腿已经麻木,车轮也原地踏步似地不再转动。“加油啊,艾平!”母亲头也不回地嚷嚷道。我换个姿势,拼命用肩膀顶住后车厢板,也跟着喊:“一,二,三……”车子猛地动了一下,肩上顿感异样的轻松,原来车子非但没走反而一点点向后滑了。母亲急了,大叫:“加油啊……再加把劲儿,别让车往回滑!”但是我们力不从心,车轱辘还是缓缓向后转动,在斜坡上不断打滑,娘俩的双脚同时跟着向后拖去,鞋底都把路面划出两道白印印。我顶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车厢“轰”地一声滑落地面,前车把一下横过去,像高射炮一样戳向天空,将母亲整个人都吊在了上面……
  
  我慌忙爬起来跑到前面,和母亲一起奋力压下车把稳住车子。虽然我们只差十几步就能爬上顶端,但就是一个孩子也看得出来,单凭我们孤儿寡母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一吨重的煤车推过铁道线的。
  
  母亲吩咐我用砖头垫住车轮,想等有行人路过时帮一把再走。
  
  事与愿违,偶尔有过路的职工和家属都唯恐避之不及。母亲刚要张口,对方马上低下头来匆匆走去,仿佛根本就没看见我们需要帮助。等了一拨人,又等一拨人,没有人愿帮助走资派。母亲扶住车厢难过地摇着头:“艾平,坚持一下……靠我们自己吧!”我虽然赞同,还是有点缺乏信心,如此重的煤车走走平道已勉为其难,何况是上坡度极陡的铁道线。事实也如此,没走两步,仅仅是两步,我们又失败了,幸亏我及时垫住车轮才没向后滑去。“妈,我没力气……不行了。”我带着哭腔大口喘息说。母亲慢慢回过头来,歉疚地眯起眼睛,眼圈红红的就要流泪了。她用袖口擦擦额头的汗珠,强忍住泪水,放下车把独自走过铁道线……我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摊开四肢躺在地上,浑身一层尘土,心里好难过,恨不得能一下子变成神话中的大力士,轻松地将手推车推上铁道……但我是个人小力微的孩子,好像永远也长不大!
  
  母亲找来一抱砖头,隔一步摆在路面上两块,要我在车轮向上挪动的时候迅速垫上一块砖头,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将车子垫上高处。“准备,一、二、三……”母亲使出最后的力气拉动车身。车把向左一拧,我迅速垫上右面的车轮,车把向右一拧,我迅速垫上左边的车轮。车子每爬上一步,母亲每挪动一步,我都跟着垫上两块砖头,如此这般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一会儿跑到车子的左边,一会儿跑到车子的右边……等我们把铁架子车“垫”上铁道,母亲一下趴在车厢板上,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老半天不能动弹。
  
  母亲抬起眼睛朝我勉强微笑,水洗似的脸颊都白了。
  
  我扭过脸去,不忍心看她。
  
  身后留下的那两串砖头,莫不是我们流出的两串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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