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从孩提时起,心中就藏着一把剑。
我曾想象自己是一个侠客,“岁暮天寒,一剑飘然,幅巾布裘”,疾行在盗贼出没的山道上,“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曾想象“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雄心万丈,快意恩仇,“渴饮金波数百钟,醉时仗剑指虚空” ……我的童年就在寻找一把属于自己的宝剑中完成。
“一生书剑遍天涯。”剑被称之为百兵之首,素有兵器君子的美誉,因此,剑除了是侠客的标志之外,也成为读书人的随身之物。有人说,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巫侠”,人们最崇尚的还是“侠”,我以为,不仅仅因为侠能拯民于水火之中,还由于他腰间的那把剑。寻得一把称心如意的宝剑,往往是一个侠客毕生的追求。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这寻找的过程,即是寻找知音的过程,侠客如此,书生亦然。然而,“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这过程,又何其悲慨!
寻剑,我寻的是坚韧锋利、刚柔相济,这必然是一把龙泉宝剑;
寻剑,我寻的是寒光逼人、纹饰巧致,这必然是一把龙泉宝剑;
寻剑,我寻的是古朴厚重、文脉悠悠,这必然是一把龙泉宝剑。
五年前的一个早晨,我抵达位于浙西南的龙泉,找到剑圣欧冶子当年炼剑的七星井,在那里,写下了《剑池湖》一诗:“这是一个城市的标识/就像街道两旁站满了他们的传奇……”今天,我固然不能见到传说中的“龙渊”、“泰阿”、“工布”这三把旷古烁今的宝剑,却已被一条街道矗立的宝剑铺所迷乱。我想,这些琳琅满目的宝剑一定遗传着那三把古剑的基因,但日渐商业化的剑池湖却已离欧冶子越来越远,我不知道是不是剑乡的人们在以另一种方式来彰显龙泉剑的魅力?或是一家宝剑铺里的卖剑女人传递给我的某种颠覆的力量。
这个冬天,在龙泉剑池湖的剑村,我见到了铸剑师胡小军。
胡小军从二十多岁开始铸剑,已积淀了十多年的铸剑阅历,他先后为电影《赤壁》、《孔子》、《画皮》、《王的盛宴》和电视连续剧《浣花洗剑录》等主角铸佩剑。胡小军的剑秉持“善小而为、和合众缘、和而不同、止于至善”的理念,根据人物个性,结合历史特点,“私人定制”,打造孤品剑。可以说,胡小军并不是为电影和电视剧里的某一位演员铸剑,而是穿越时空,为那个时代的特定历史人物铸剑。这样的宝剑无愧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其品类之多、水平之高让人叹为观止。为便于辨识,我姑且给这些宝剑统一命名为胡小军剑。
我所见到的胡小军剑经过炼、锻、铲、锉、刻花、嵌铜、冷锻、淬火和磨等二十几道主要工序,以古法百炼而成。剑身如一泓秋水,让人有不寒而栗的惊悸,又有爱不释手的欢喜,那些铁胚经过淬炼和击打后自然形成的一朵朵钢花,绽放着一把剑的价值,我相信这中间也一定流动着龙泉剑的魂魄。一剑在手,顿时唤醒了我滞留在儿时的“宝剑梦”。
手持胡小军剑,我不禁要想起北宋太宗皇帝赵光美的一首题为《缘识》的诗,诗中写到,“龙泉剑,龙泉剑,我用似波流,升平无事匣中收”。不要说是冷兵器时代,就是放到今天,一把龙泉剑也一样让人信心倍增。宋代曹洞宗高僧释慧晖说:“赵州舌有龙泉剑,开口等闲疑杀人。”赵州禅师是禅宗史上的一位“眼光烁破天下”的大师,人称“赵州古佛”,释慧晖这里将他的禅理机锋与龙泉剑相比,让人领略禅家舌头杀人的本领,剑与禅相通,可以杀人的龙泉剑何尝不具普度世人的佛性呢?当我的眼睛与胡小军剑相遇,她的秋水般的澄澈,使我心中生出一面空明的镜子来,照映前世今生,突然有放下一切的冲动。
冷兵器不再的当下,剑的实用价值已经消失,只是作为收藏和观赏而存在。其实在古代,剑也只有将领才佩带,充当指挥之用,至于书生佩剑,不过为了显现自己心中的救世梦罢了。今天的胡小军剑,在坚持古法锻造的同时,更注重文化品位的提升,胡小军现已挖掘出数百种古剑,并加以还原和改进,在剑身上狠下功夫,在剑柄和剑鞘或镶嵌宝石,或刻花锻痕,或裹以蛇皮等,剑光所向,无不闪现煌煌的古韵。这样的宝剑正是我所希望拥有的。当我看过胡小军的剑后,对其他剑就失去了兴致,前者是空谷幽兰,其余不过俗世庸铁耳。唐代诗人杨凌有诗云:“一生孤负龙泉剑,羞把诗书问故人。”写的就是我初见胡小军剑时的心情。
龙泉寻剑,拥有一把属于我自己的胡小军剑,应是我某一次龙泉之行的主要目的。
第二天,我应邀前往胡小军的剑村铸剑坊,这里也是铸剑师胡小军的老家,住着他年迈的父亲,也忙碌着铸剑师傅与一块铁石“谈心”的声音。
铸剑坊建在一处小山坡上,地方不大,工人也不多,因为需要手工铸造,一把剑一铸就是数月,甚至逾年,每一个环节都要精心设计,认真琢磨。铸剑坊的有些房子是原来龙泉兵工厂废弃的,较好承接了剑村与新兵器时代的联系,从中我们不难推测,少年时代的胡小军几乎每天与隔壁的兵工厂相互守望,耳濡目染中他内心储备了充足的兵器智慧,这段渊源应是一把最早的胡小军剑。而且我还得知,胡小军系明代开国将军胡深的后人。据古书记载,胡深颖异有智略,通经史百家之学,曾随朱元璋守处州(今丽水),后为陈友定锐师前后夹攻兵败被俘,宁死不降而遇害,朱元璋追封其为缙云郡伯。与胡深同时代的元末明初诗人丁鹤年有诗云:“悲歌抚罢龙泉剑,独立苍溟望北辰。”拥有这样一位徇名烈士先祖的血脉,胡小军能铸造出一把把绝伦于世的宝剑,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龙泉,在浙西南和闽北交界,不知有多少个如胡小军般的铸剑师,也不知道有多少把绝世宝剑堙没在山谷之中,它们没有名字,一直等待着知音。当年楚王为了寻找一把好剑,让相剑大家风胡子到越地,找到欧冶子铸剑。欧冶子在龙泉的秦溪山旁发现了寒泉,在茨山下采得铁英,又在秦溪山找到亮石,经两年之久,终于铸得“龙渊”、“泰阿”、“工布”三把剑,同时也铸造出龙泉这个千古传诵的名字。这是一座城市的根脉,也是每一位龙泉铸剑师的荣耀。
我没见过铸剑的真实场景,大概很多人的想象与我一样,最初概念来自鲁迅写于1926年的那篇著名小说《铸剑》。“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啦啦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用井华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的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然而在这部小说里,人们所记住的,往往不是铸剑的过程,而是眉间尺的复仇心理和剑客的神秘、仗义、淡定,以及他刺杀楚王时的惊天一剑。而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另一段描述:“深处随着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这比剑客杀人更让人感到恐惧。
相传春秋霸主晋国为得到楚国的镇国之宝泰阿剑,出兵伐楚,城破在即,楚王无奈之际拔剑出鞘,引剑直指敌军,见一团磅礴剑气激射而出,城外霎时间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似有猛兽咆哮其中,晋军大乱,片刻之后,旌旗仆地,流血千里,全军覆没。事后,楚王问风胡子,泰阿剑为何会有如此之威?风胡子回答道:泰阿剑的确是一把威道之剑,而大王内心之威才是真正的强大。
上述故事中的对话见于《越绝书》。楚王曰:夫剑,铁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风胡子对曰:夫神圣主使然。故事难免虚构荒诞,却揭示了人与剑的关系,人剑合一,才能无敌于天下!
在胡小军的剑村,我再次拔出一把龙泉剑,寒光所至,万籁俱寂,我想到了秋天这个词语。龙泉寻剑,必须寻找一把曾出现心中,秋水一般澄澈和凛冽、秋风一般多情和忧伤,在秋雨中淬炼过的宝剑,她不一定远在五百里外的龙泉,也许是在更远的秋天。
福建文学 201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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