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史上,“契诃夫”三个字,就是“短篇小说”的代名词。写出《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的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被称为“美国的契诃夫”;约翰·契佛因为擅长描写美国中上层阶级的郊外生活,被称为“美国郊外的契诃夫”;曾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短篇小说家爱丽丝·门罗,被誉为“加拿大的契诃夫”。
契诃夫一生写过470余篇小说,4000多封书信,他的小说擅长刻画平凡生活的细节,充满讽刺精神,文字风格朴素又幽默。这些文字中,也展现出他的人格魅力和“金句制造机”的本质。
他有可爱的一面,曾在书信里向友人发牢骚:“1月我将30岁了。真糟糕。而我的心情却是这样的,好像我才22岁。”
他有工作狂的一面,曾劝诫友人:“请您尽可能多写一些!写、写、写……一直到写断手指头为止。”
他有“毒舌”的一面,吐槽起同行来不留情面:“和这位作家谈话后,我嘴里有一种感觉,似乎我喝下的不是一杯伏特加,而是一杯浮有许多苍蝇的墨水。”
他有幽默的一面,这样描写自己没钱:“钞票在口袋里像雪糕一样融化。”
他有少女心的一面,曾出于对春天的幻想,在冬天里栽种了60棵樱桃树和80棵苹果树。
文学泰斗托尔斯泰认为,契诃夫的创作胜过所有的俄罗斯作家,甚至胜过自己。他直言,契诃夫的作品中从来没有多余的细节,“每一个细节要么是必需的,要么是极好的”。曾经鄙视过很多著名作家的纳博科夫,也对契诃夫青眼有加。他认为,“在安东·契诃夫所创造的生活的灰暗色调里,渗透着一种从容的、微妙的幽默感”“正是那意外的微小波折、轻巧精美的笔触,使契诃夫能与果戈里和托尔斯泰肩并肩地在所有俄国小说家中占据最高的位置。”
所以,如果契诃夫是我们的写作老师,我们能从他身上学到什么呢?
在契诃夫的写作准则中,“简洁”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词。如果要写一个人很穷,你会怎么写?在契诃夫看来,“不必费很多笔墨,也不必描写她那可怜的、不幸的外貌,只要带过一笔,说她穿着褪了色的外套就行了”。
契诃夫认为,“简洁是天才的姐妹”,他告诫朋友“谨防对语言精雕细琢,语言应当是朴素和精练的”。他的小说文字不事雕琢,善于用很少的文字表达尽可能多的信息。纳博科夫曾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评价契诃夫:他的文学风格可以用穿休闲装去参加舞会来形容。如果人们试图说明一个作者即便不使用华美生动的辞藻,不特别在意句子的曲线矫饰之美,仍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艺术家,那么契诃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读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有一种读侦探小说的快感,因为他的文字虽然简短,但文字之下隐藏的信息和线索很多,很值得玩味。比如在短篇小说《胖子和瘦子》中,讲述了一对多年未见的朋友在火车站偶遇的故事。一开始,瘦子泰然自若地和胖子热情寒暄,但当他听到胖子已经当上三等文官,而自己只是一名八等文官时,便立刻换上阿谀奉承的嘴脸。
这则小说的开篇,是这样描写的:“尼古拉铁路的一个火车站上,有两个朋友相遇: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胖子刚在火车站吃过饭,嘴唇上因为沾着油而发亮,就跟熟透的樱桃一样。他身上冒出白葡萄酒和香橙花的气味。瘦子刚从火车上下来,拿着皮箱、包裹和硬纸盒。他身上冒出火腿和咖啡渣的气味。”
在这段文字中,契诃夫寥寥数笔,已经为后文中两人的身份差异埋下了伏笔。首先,胖子出场时就已经在火车站吃饱了,嘴唇泛著油光,“和熟透的樱桃一样”,说明胖子饱餐了一顿,并且他的嘴唇光滑红润,气色很好。加上胖子身上冒出“白葡萄酒和香橙花的气味”,是一种养尊处优的气味。而瘦子呢,他刚从火车上下来,拿着皮箱、包裹和硬纸盒,一个风尘仆仆的形象跃然纸上。并且从瘦子的身上冒出的,是火腿和咖啡渣的气味,这和胖子身上“白葡萄酒和香橙花”的味道形成对比,可以推测瘦子是在火车上仓促吃了简餐,生活过得并不优渥。可见,契诃夫的文字虽然不多,但文字下的信息量不少。细心的读者可以从这样的文字中获得探索的乐趣。
在短篇小说《带小狗的女人》中,契诃夫是这样描写海边的傍晚的:“他们一面散步,一面谈到海面多么奇怪地放光,海水现出淡紫的颜色,那么柔和而温暖,在月光下,水面上荡漾着几条金黄色的长带。”
简单的语言,勾勒出海边傍晚,一对暧昧的男女散步时的场景。“水面上荡漾着几条金黄色的长带”,“荡漾”一词写出波浪的动态感,“金色”写出月光照在海面波光粼粼的颜色,而“长带”则写出了大海的宽阔。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其实每一个词都不多余,它们共同描绘出月光洒在海面时的生动场景。
契诃夫有一句名言,被后世众多的作家、编剧、电影人奉为圭臬——“如果第一幕里您在墙上挂了一管枪,那么在最后一幕里就得开枪。要不然就不必把它挂在那儿。”
契诃夫非常重视细节的作用,他的小说中没有平白无故出现的元素。在他看来,细节能让小说变得真实、生动,并且可以构建出画面感,在读者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写景时要抓住一些细节,把它们适当地组合起来,使人读后闭上双眼也能看见画面。举例说,如果你这样写:破玻璃瓶碎片在磨坊的堤坝上闪闪发光,像明亮的小星星一样,而一条狗(或狼)的黑影像球儿一样地一滚而过——如果这样写,你就写出了月夜。如果你不嫌厌地把自然现象同人们的行为等作比较,那么你笔下的自然景色就活了。
在小说《套中人》中,契诃夫描写了一个性情孤僻,胆小刻板的“守法良民”别里科夫。对这个人物,契诃夫有一段精彩绝伦的细节描写: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即使在顶晴朗的天气出门上街,也穿上套鞋,带着雨伞,而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他的雨伞总是装在套子里,怀表也总是装在一个灰色的麂皮套子里,遇到他拿出小折刀来削铅笔,就连那小折刀也是装在一个小小的套子里的。他的脸也好像蒙着一个套子,因为他老是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面。
这段描写,充满大量“令人窒息”的细节,刻画出别里科夫的反常——晴天也要穿棉大衣和套鞋、带雨伞,他身上的一切物件都被小心翼翼地装在套子里,包括他自己,脸也藏在竖起的衣领里。
契诃夫对细节的追求堪称洁癖,就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他曾在写给友人的信中,针对友人作品中的标点符号提出建议:“读作品时,标点符号起着乐谱的作用。而您作品中的标点符号好像是果戈里描绘的市长制服上的纽扣:大量的省略号,看不到句号。我认为,这些枝节性的缺点会糟蹋您的乐曲。”
契诃夫深刻地洞察到,标点符号在文字中起到了影响句子重音和节奏的作用,一篇流畅、生动的文章,就连标点符号这样的细节也需要悉心雕琢。
契诃夫虽然没有旗帜鲜明地提出“比喻”这一修辞的重要性,但在他的小说中,随处可见闪耀着机智锋芒的精彩比喻。
契诃夫曾在书信里抱怨一个女子对他冷淡,他是这样描述的:“碰上了要回莫斯科的叶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她对我冷淡至极,冷得就像是秋日里的一块墓碑!”
把一个人的冷淡这种抽象的感觉,通过实体进行比喻,“秋日里的墓碑”这种又冰凉又坚硬的质感,让人对叶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冷淡感同身受。
在短篇小说《一千零一种激情,或恐怖之夜》中,契诃夫是这样描写闪电的:“闪电像忽闪忽闪的天蓝色眼睛那样迷人,又像思想那样急速,而它那威严雄壮的旅伴,轰雷,吓人地震撼着空气。”
在这段文字中契诃夫用两个别开生面的比喻来形容闪电,闪电是迷人的,像天蓝色的眼睛那样;闪电是急速的,像思想那样,快速运转又难以把握。
在短篇小说《我的一生》中,契诃夫描写了一个不愿意追随世俗、想真正做自己喜欢工作的年轻人。他这样形容在机关里的工作:“我在各式各样的机关里做过事,可是所有那九种职务彼此相像,就跟这滴水和那滴水相像一样:我总得坐着写字,听愚蠢的或者粗鲁的训斥,等着革职。”
在这段文字中,契诃夫把千篇一律的工作比喻为“一滴水”和“那滴水”一样相像,不仅雷同,而且平淡乏味。在《我的一生》中,还有一些夸张有趣的比喻:“因为我穿得寒酸,又不时髦,人家看到我的很窄的裤腿和又大又笨的靴子,就说这好比两条通心粉挂在海船上。”
把很窄的裤子和笨重的大靴子,比喻成“两条通心粉挂在海船上”,塑造出一幅卡通画一般的画面,让人印象深刻。
契诃夫曾经这样赞美友人:“我深信,只要在俄罗斯还存在森林、峡谷、夏夜,只要鹬鸟还在鸣叫,田凫还在哭泣,人们就绝不会把您忘记,也不会把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忘记,就像他们绝不会忘记果戈里一样。您描绘过的人们会死去,会被忘却,但您依然会完整无恙。这就是您的力量,也是您的幸福。”
这段话献给他同样适用。在写作这件事上,契诃夫永远是我们的导师,只要心中惦记着他,我们就不敢纵容自己写下啰唆、平庸、艱涩的文字。
(摘自微信公众号“乌玛小曼”,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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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林·作文素材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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