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和隔壁的三叔家共同喂养了一头黄牛,黄牛彼时正年轻,体格健壮,自然就成了我们两家的命根子。转眼已是十年多了,它为我们犁来了年年的丰收,犁来了那时的温饱,却也犁去了自己的青春,犁到了它生命的尽头。弟弟打电话来说,老牛又瘦又老,两家合计杀掉它卖肉再买头新牛。
我一夜不眠,脑子里总是过着那头黄牛的影子。
它很勤劳。年年春雨下起来的时候,接连两三个月,它常常是顶着冷清清的星星,踩着凉飕飕的晚露,从早到晚连轴转。犁完我家,犁他家,犁完了我们两家十多亩地,还得为左邻右舍乡里乡亲没有牛的人家犁。春寒料峭,冷雨连天,人们戴着斗笠披上蓑衣尚且瑟瑟发抖,可又冷又急的雨箭直射在它裸露的身上,它哼都不曾哼过一声。拉呀拉,绊索如刀,深深地勒进它的肉里,它未曾呻吟过,以致在长长的春耕里,一路汗水,一路鲜血。
它也很听话。农闲季节,大人们把它交给我。我很小,牵着它,让它走它就走,再好的草也不多贪一口;让它停,它就停,再急的步子都能收得住。冬季,别的牛,禁不住田里绿油油的麦苗诱惑,挖空心思想着偷吃,而它却能乖乖地伴我在山崖下、田塍边,安贫乐道地啃噬着那苦涩的枯草。
它也很有灵性。夏日懒洋洋的蝉声,常常唤起牛背上的我那呼噜呼噜的应和。它會偏过脖颈斜睨一下我,然后轻轻地从草尖上抬起头,停下狼吞虎咽的吃相,继而眯缝起眼睛,一动不动,只偶尔将尾巴甩几下,赶走那不知趣的蚊子……
翌日我就匆匆赶回了家。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三叔家的门紧闭着,我弟弟也不在家,牛圈里空空如也。我顾不得带雨具,急急忙忙跑到了后山。
苍凉的山坳里,老牛正低着头,艰难地拉着犁。大概是嗅到了陌生的气息,它缓缓地抬起了头,用暗淡而忧郁的眼光瞥了我一下,随即低下头,踉跄地拖着犁铧。可刚迈出一小步,又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回望向我,倏然停下,重新聚拢眼光。突然,它昂起头,冲我哞哞地低叫两声。我知道,它认出了我,是在跟我打招呼呢。果然,它奔我伸出了舌头,舔了舔我冰凉的手,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终于没有——在炸响的鞭声里,攒劲拉起了犁,那猛劲仿佛在告诉我“你看,我还有力气啊”。我垂下了眼睑。弟弟说:它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昨晚长吁短叹了一夜,一根草也没吃。
其时,屠夫早已等在地边。地刚一犁完,就点燃了香,乱七八糟地念过一些什么后,便拿出了明晃晃的尖刀,把牛拽了过来。
雨下起来了,又细又小,针似的扎着人心。老牛耷拉着沉重的头,满眼的泪水早已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它举起了红红的眼,不住地左看看,右看看。见周围的人终于没有什么反应,它的目光便低迷下去,跪在了地上。
望着这贫瘠的大山和艰涩的农人,我纵怀无边怜悯也终究没有办法。就在眨眼间,屠夫挥起了有力的尖刀……
雨大起来了,掩盖着我无奈而又伤感的泪水。多年过去了,老牛那天向我无言道别的情形,怎么也忘不了。
唉!什么时候才能卸下这沉重的负罪呢?
意林·作文素材 2019年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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