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过于具体的人和事写进小说,是有着极大的风险的。原生事态的限制时不时地干预你最初的企图,使已经发生作用的逻辑影响假设的途径。你寄希望于它在自发的生机里渐渐长成、壮大,脱离对现有存在的依附,现有的存在总是不够满足期望。不就是因为此,我们才会从事写作吗?无中生有,硬生生造出一个纸上世界。
至今记得第一次走进那老城区旧宅子的情形。时间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写作的欲望无限膨胀,却不知写什么,于是四处寻找故事。宅子大体上还保持形制的格式,就在城市的中心,前后左右拥簇着自建与公建的房屋,不远处是城隍庙和豫园,香火鼎盛,游人如织,这一处的荒芜显得颇荒谬。宅子里的生活庸常且琐细,仿佛一出市井剧。老先生正与墙外邻人的蚕食展开防御,愤怒地追赶入侵的鸡群,以获取物证;老夫人抱着孙子在残垣断壁中闲走,优游自在。
后来,虽不是经常,却也不间断地造访这座宅子。写作材料亏缺的瓶颈突破了,又来临,来臨又突破,已然成为常态。去到宅子的目的模糊了,或者说,放弃了,因相信一切由缘生出,遇而不求。没有邀请,亦没有预约,有时顺道路过,有时则专门特地,无论何时,都不会扑空,拍响门后,老先生总是应声出来。房子真是颓败得厉害,不是哪一个部分残缺坍塌,而是整体性地陷下去,就好像自己将自己埋到地里面。我想,我的不期而至始终没有受到拒斥,甚至于,毫无不悦之色,有一点是因为写作人身份,寄期望有舆论的支持,唤起政府和民众的注意。在向文博部门诉求的同时,老先生不停歇地做着另一件事,就是骑着自行车往青浦郊区。那里住着几位大木匠,专攻清代木结构建筑,去看看他们是否安好,身体如何。时间流逝,大木匠一个一个离世,修葺的计划越来越渺茫,房屋终于烂成一摊,变成瓦砾场。这最后一名留守人,在瓦砾场里度过余生,徒留下门前的一座方牌,勒石铭记,标明市级历史文存,就像一块墓碑。
我将小说题作“考工记”,顾名思义,围绕修葺房屋展开的故事,又以《考工记》官书的身份,反讽小说稗史的性质,同时还因为房屋里的人——这个人的一生时间,倘若只是奔走修房,未免太托实了,也太简单。世事往往就是简单,小说可不是,小说应该有另一种人生,在个体中隐喻着更多数。这个人,在20世纪最为动荡的中国社会,磨砺和修炼自身,使之纳入穿越时间的空间,也许算得上一部小小的营造史。
由于种种契机,百多年来,房屋的占地奇迹般地遗留下来,寸土未失,大致的轮廓依稀可见,老人生前从风雨和争夺中捍卫下的木椽板条,堆积在裸土上,野猫出入,倘若要修复,无疑等于重起一座。新生活的蓬勃生机形成包围之势,闭合起历史的入口,不期然间,悄然滋生出美学,美学大约总有着颓然的姿态,作为残缺生活的补偿。而我,不将它作小说看的时候,将它写成小说,有一点像那句古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摘自《考工记》麦田出版社)
意林·作文素材 2019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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