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小说的人恐怕大家自觉不自觉地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处理时间的问题,怎样把我的长度填满。我有时候会去看戏,我觉得戏曲里面处理时间很有意思。时间对于戏剧是个显性的任务,很简单,如何将一个晚上度过去,观众就坐在台下,稍有差池就叫个倒好。
有个戏叫《伍子胥》,大家都知道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一夜白了头说说容易,究竟经历了什么呢?戏台上怎样度过?也就是怎么处理它的时间呢?
简直是一片空白,这段时间里让它做什么:伍子胥上了路,首先遇到一个渔翁,载他过河,途中渔翁认出他来了,称他伍大夫,很敬重他。可是伍子胥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尤其是在亡命的处境里,他非常为难,这时渔翁就说你放心,说罢就自刎了,解了伍子胥的后顾之忧。然后他再继续走继续走——这有点像民歌体式,我很喜欢民歌体式,你们去看《诗经》,总是重复,重复,微微地起一点变化,就这一点变化却形成一种递进的节奏。伍子胥继续走,在河边又遇到一个洗衣服的女人,一个耽误了婚姻的女人——似乎在古今中外的小说里,女儿出嫁常常是一个命题,简·奥斯汀的小说,主题就是怎样把没有陪嫁的女儿嫁出去,《诗经》里面,总是有“于归”两个字,也是这个意思。这洗衣服的村姑看到了伍子胥,她对伍子胥很有好感,觉得他是一个伟丈夫,把她的午饭给他吃了,伍子胥很感激她,觉得于危难中遇到了知己,可是他还是很存疑,他想你怎么能保证不告诉别人呢?女人觉得很委屈,但为了断伍子胥后虑,还是投水自尽了。他就是这样一路上过去,直到最后遇到专诸,为他行刺吴王。在此,时间是这么处理的,就是路遇,遇到各种人,既表达了行程,又描写了伍子胥的性格,还写了那么些忠义男女。
时间对我们来说始终是个压力,当头和尾都决定了的时候,中间如何度过,是我们一直要处理的事情。再比如《六郎探母》里的一折《坐宫》。夫妻俩在台上,整整一场戏,你叫他们怎么演?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六郎晓得他母亲来了,就在附近扎营,他要去看看她,能不能得到公主的帮助。一句话可以讲完,可是却进行了一场戏的时间,这段时间究竟怎么打发的?
小说要做的事情也是这样,你就是要把这个时间有趣味地填满,你不是告訴我们一个结果就行了,而是要有一个过程。小说它是很俗的东西,它是俗世的艺术,是赘言闲话,所以不能直达目标。夫妻两个人,这么点事,怎么处理这个时间。公主问他,你好像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她就开始猜他心事,第一猜是:是不是我妈妈对你不好?他说不会,岳母对我很有恩德,恩重如山,不是。第二猜:是不是我们夫妻不和谐?他说这也不是,我们夫妻很恩爱,根本不是不和谐。她再一猜:你是不是在青楼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他说我从来不去这种地方。第四猜:是不是想纳妾?还不是。她这一猜也是一逼。将事情逼到了高潮,他不得不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他其实是杨家将的儿男,金沙滩一战大败,他做了战俘,被她家收作女婿——于是,夫妻二人就要面对巨大的伦理挑战,忠和义如何两全,戏剧性展开了。
小说是一个时间的艺术,因为它是叙述性质的,叙述必须一句话一句话地进行,所以是在一个时间的流程里。我们要遵守我们的限制,将不可叙述的转换为可叙述的。你一定要知道我们能做很多事情,可是也有很多很多是我们做不到的,做不到就不要去做。
意林·作文素材 2017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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