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到今年，我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个春春秋秋，是那么漫长的一河岁月。在这一河岁月的漂流中，过去许多老旧的事情，无论如何，却总是让我不能忘却。

　　很小的时候——那当儿我只有几岁，或许是不到读书的那个年龄吧，便总如尾巴样随在父亲身后。父亲劳作的时候，我喜欢立在他的身边，一边看他举镐弄锹的样子，一边去踩踏留在父亲身后或者他身边的影子。

　　父亲有一米七多的个头，一米七多在当时的乡村是少有的高个儿。那时候，我看着他把镢头举过头顶，镢刺儿对着天空，晴天时，那刺儿就似乎差一点钩着了半空中的日头；阴天时，那刺儿就实实在在钩着了半空的游云。因为一面山上，只有我们一家在翻地劳作，四处静得奇妙，我就听见了父亲的镢头钩断云丝那咯咯叭叭的白色声响。追着那种声音，就看见镢头在半空凝寂了片刻之后，一瞬间，又暴着力量往下落去，深深地插在了那坚硬的田地里。而父亲那由直到弯的腰骨，这时会有一种柔韧的响声，像奔跑的汽车轧飞的沙粒样。父亲就这样一镢一镢地刨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在他的镢下流去和消失。

　　这样过了三年，我们家的那块土地彻底地翻捡完了。尤其从那年夏天开始，那块土地的边边角角，都经过了根彻的整理，低洼处的边岸用礓石垒了边坝，临路边易进牛羊的地方，用枣刺封插起来，太过尖角的地脑，落不了犁耙，就用铁锨细翻了一遍，然后，在地里扒出一片蘑菇似的红薯堆，一家人又冒着酷暑，在几里外的山下挑水，在那块田里栽下了它成为真正的田地之后的第一季的红薯苗儿。也许是父亲的劳作感动了天地，那一年风调雨顺，那块田地的红薯长势好极。

　　人家说：“天呀，看你家这红薯的长势！”

　　父亲说：“头年生土，下年就不会这样好了。”

　　人家说：“我家冬天粮不够时，可要借你们家的红薯呀。”

　　父亲说：“随便，随便。”

　　公历十月九日，大队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由村支书传达了由中央到省里，又由省里至地区和县上，最后由县上直接传达给各大队支书的红印文件。文件说人民公社绝对不允许各家各户有自留地的存在。自留地必须在文件传达之后的三日之内，全部收归公有。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事。父亲从会场上回来没有吃饭，独自坐在上房的门槛儿上，脸色灰白阴沉，无言无语，惆怅茫然地望着天空。母亲端来一碗汤饭说：“咋办？交吗？”父亲没有说话。母亲又问：“不交？”父亲瞟了一眼母亲，反问说：“能不交吗？敢不交吗？”说完之后，父亲看看母亲端给他的饭碗，没有接，独自出门去了。到了吃晚饭时，父亲仍然没有回来。母亲知道父亲到哪儿去了，母亲没有让我们去找父亲。我们也都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很想去那里把父親找回来，可母亲说让他去那里坐坐吧。那一天直至黄昏消失，夜黑铺开，父亲才有气无力地从外边回来，回来时他手里提着一棵红薯秧子，秧根上吊着几个鲜红硕大的红薯。把那棵红薯放在屋里，父亲对母亲说：“咱们那块地土肥朝阳，风水也好，其实是块上好的坟地，人死后能埋在那儿就好啦。”

　　听着父亲的话，一家人默默无语。默默无语到月落星稀和人心寒凉。

　　【适用话题】坚韧；奋斗；倔强；乡愁

　　意林·作文素材 201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