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作品的诞生,就像一棵树的生长一样,是需要机缘的。
首先,它必须拥有种子,种子是万物之母。其次,它缺少不了泥土,有谁见过可以在空中发芽的种子?还有,它不能没有阳光的照拂、雨露的滋润以及清风的抚慰。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出现,是先有了泥土,然后才有了种子的。那片春天时会因解冻而变得泥泞、夏天时绿树成荫、秋天时堆积着缤纷落叶、冬天时白雪茫茫的土地,对我来说是那么熟悉——我就是在那片土地出生和长大的。少年时进山拉烧柴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在粗壮的大树上发现怪异的头像,父亲对我说,那是白那查山神的形象,是鄂伦春人雕刻上去的。我知道他们是生活在我们山镇周围的少数民族。他们住在夜晚时可以看见星星的撮罗子里,夏天乘桦皮船在河上捕鱼,冬天穿着皮大哈(兽皮短大衣)和狍皮靴子在山中打猎。他们喜欢骑马,喜欢喝酒,喜欢歌唱。在那片辽阔而又寒冷的土地上,人口稀少的他们就像流淌在深山中的一股清泉,是那么充满活力,同时又是那么寂寞。
我曾以为,我所看到的那些众多的林业工人、那些伐木者才是那片土地的主人,而那些穿着兽皮衣服的少数民族则是天外来客。后来我才知道,当汉族人还没有来到大兴安岭的时候,他们就繁衍生息在那片冻土上了。
那片被世人称为“绿色宝库”的土地在没有被开发前,森林是茂密的,动物是繁多的。那时的公路很少,铁路也没有出现。山林中的小路,大都是过着游猎生活的鄂伦春人和鄂温克人开辟出来的。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大规模开发开始后,大批的林业工人进驻山林,运材路一条连着一条出现,铁路也修起来了。在公路和铁路上,每天呼啸而过的都是开向山外的运材汽车和火车。伐木声取代了鸟鸣,炊烟取代了云朵。其实开发是没有过错的,上帝把人抛在凡尘,不就是让他们从大自然中寻找生存的答案吗?问题是,上帝让我们寻求的是和谐生存,而不是攫取式的破坏性的生存。
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伐木声始终没有止息。持续的开发和某些不负责任的挥霍行径,使那片原始森林出现了苍老、退化的迹象。沙尘暴像幽灵一样闪现在新世纪的曙光中。稀疏的林木和锐减的动物,终于使我们觉醒了:我们对大自然索取得太多了!
受害最大的,是生活在山林中的游猎民族,具体点说,就是那支被我们称为最后一个游猎民族的,以放养驯鹿为生的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
有关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下山定居的事情,我们从前两年的报道中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当很多人蜂拥到内蒙古的根河市,想见证人类文明进程中这个伟大时刻的时候,我的心中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和苍凉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朋友艾真寄来一份报纸,是记叙鄂温克画家柳芭的命运的一篇文章,写她如何带着绚丽的才华走出森林,最终又满心疲惫地辞掉工作,回到森林,在困惑中葬身河流的故事。艾真在报纸上附言:迟子,写吧,只有你能写!她对我的生活和创作非常了解,这种期待和信任令我无比地温暖和感动,我马上给她打了电话,对她说,我一直在关注着这件事,也做了一些资料,但我想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写。
我其实是在等待下山定居的人的消息。我预感到,一条艰难而又自然的回归之路,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
意林·作文素材 2014年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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