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80年代的朦胧诗中,曾有一名中国诗人很像特朗斯特罗姆,即顾城。顾城的凝练与奇想,不输于特朗斯特罗姆,由于所处环境、个人经历与坚持等不同,顾城并未达到特朗斯特罗姆的高度。但不容置辩的一点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作对许多中国诗人产生了影响,包括北岛、王家新、西川、李笠、陈东东等人。他的逝世不仅让瑞典文坛扼腕,也在中国文坛掀起悼念的浪潮,中国读者倍感惋惜。甚至有人感叹:诗坛可能再不会出现这样一位巨匠了!
名家赞誉
托马斯知交好友、中国实力派诗人北岛:他的写作不存在进步与否的问题——他一出场(《17首诗》)就已达到了顶峰,后来的写作只不过是扩展主题丰富音域而已。
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沃尔科特:(作为公认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托马斯被誉为“西方最后一个诗歌巨匠”。)瑞典文学院应毫不犹豫地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特朗斯特罗姆,尽管他是瑞典人。
托马斯的美国好友、著名诗人罗伯特·勃莱:他的诗有如一个火车站,千里迢迢,南来北往的火车都在同一建筑物里作短暂停留,也许有一列火车的底架上仍然沾有俄国的残雪,另一辆上地中海的鲜花正在车厢里怒放,还有一辆车的顶棚上布满了鲁尔的煤灰。
中国诗人赵野:李笠(中国最早翻译托马斯诗歌的诗人)与托马斯的私交非常好,我的感觉有些情同父子。他非常热爱托马斯的诗歌,并且翻译了他的全部诗歌。我去瑞典是2009年8月,当时李笠出面邀请,有两个诗歌节,一个是小型的诗歌节,另一个便是哥特兰岛的诗歌节。李笠代表主办方邀请了4位中国诗人,有女诗人蓝蓝、诗歌批评家沈奇,还有诗人王家新,最后一个就是我。他的家在一个靠海的公寓,公寓不是很大,但感觉非常优雅。室内的布置相当整洁,有钢琴、有画、有大量的书,就他和他太太住。托马斯本人因为已经中风,行动不便,但人显得特别和蔼,特别安详的感觉。尽管行动不便,但反应十分灵敏。
作者简介:诗歌就是坐禅,不是为了催眠,而是为了唤醒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1931—2015年),瑞典著名诗人,被誉为“20世纪最后一位诗歌巨匠”,同时是一位心理学家和翻译家,1954年发表诗集《17首诗》,轰动诗坛,被人称为“一鸣惊人和绝无仅有的突破”。他善于从日常生活入手,把有机物和科学结合到诗中,把激烈的情感寄于平静的文字里,被誉为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曾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并终于在2011年10月6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他以凝练、简洁的形象,以全新视角带我们接触现实”。这是继1974年瑞典作家艾温德·约翰松和哈里·马丁逊共同分享这一奖项后,首位获此桂冠的瑞典人。1990年,特朗斯特罗姆患脑溢血导致右半身瘫痪,有了严重的语言障碍。这让诗坛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叹:“特朗斯特罗姆瘫痪以后,欧洲最好的诗人在哪里?”可即便瘫痪,他也没有停止思考和写作。身体的变化带来对人生更深刻的思考,使他的作品超现实主义色彩更浓,语句却更加精练而富有哲理,“诗歌就是坐禅,不是为了催眠,而是为了唤醒”。虽然他一生的作品不过 200首左右,但是每首诗都像北欧的天空那样纯净。他的内心如此宁静,但是又如敏锐的鹰隼,一语中的地挖掘出人生宇宙间的宁静与骚动,举重若轻,简洁明朗。除了《17首诗》,他的代表诗集还有《路上的秘密》《完成一半的天堂》《钟声与辙迹》《在黑暗中观看》等。
“唐诗味”
中国读者喜欢特朗斯特罗姆,因其作品带有浓烈的东方色彩,比如他用发现田园风光的喜悦来描写现代城市,说飞机的轰鸣是“青绿色”的。
早晨,五月的雨。城市仍静寂如
牧场。大街悄然无音。天上
飞机马达发出青绿色轰鸣——
窗户敞开着。
(《他醒于飘过房顶的歌声》,李笠译)
再比如,他叠加使用的“通感”,乃至充满神秘色彩的意象,以及故作轻描淡写的“克制陈述”(这被美国意象派著名诗人埃兹拉·庞德认为是东方诗歌的最大特色)。
淙淙、淙淙的流水,沉闷的声响,古老的催眠。
小河淹没了教堂公墓,在面具的背后
闪烁。
我紧紧抓住桥的栏杆。
桥:一只驶过死亡的巨大的铁鸟。
(《1966年——写于冰雪消融中》,北岛译)
我们身旁,在这片倾洒着的灰色中,
这棵树有急事。它从雨中汲取生命
犹如果园里黑色的山雀,
雨歇了,树停住了脚步。
它挺拔的躯体在晴朗的夜晚闪现,
和我们一样,它在等待着那瞬间
当雪花在天空中绽开
(《树与天空》,北岛译)
凡此种种,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唐诗。但特朗斯特罗姆写的又并非真正的唐诗,他试图在传统手法与现代情绪之间建立起一座桥梁,如果说唐诗长于表达瞬间的情感,则特朗斯特罗姆更希望用自己的诗为现代人探寻精神的出路。
名诗《果戈理》赏读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译/北 岛
外套破旧得像狼群。
面孔像大理石片。
坐在书信的树林里,那树林
因轻蔑和错误沙沙响,
心飘动像一张纸穿过冷漠的
走廊。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
转瞬间点燃青草。
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下面
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
亮着灯的院子。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
(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
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
那披斗篷的穷汉。
这里,那守斋人曾被欢笑的牲口包围,
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
人类摇晃的桌子。
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赏读:《果戈理》是托马斯的最早期的作品之一,收入他的第一部诗集《17首诗》(1954年)。果戈理是俄国十九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死魂灵》,喜剧《钦差大臣》等。其生平有几个重要因素与此诗有关,其一,他出生在乌克兰一个地主家庭,在乡下长大。其二,父亲早逝,他离家去彼得堡谋生,结识了普希金等人,彼得堡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城市。其三,他一生贫困,终身未娶,死时年仅四十三岁。临终,他被一个神父所控制,听其旨意烧掉《死魂灵》第二卷手稿,并在封斋期守斋,极少进食,尽量不睡觉,以免做梦。守斋致使他大病而终。
外套破旧得像狼群/面孔像大理石片/坐在书信的树林里,那树林/因轻蔑和错误沙沙响/心飘动像一张纸穿过冷漠的/走廊。我在教书时,一个美国学生指出,由于外套这个词也有书封套的意思,故此诗是从一本书开始的。我认为有道理。从他的阅读切入点出发,面孔像大理石片(扉页肖像)、坐在书信的树林、心飘动像一张纸变得顺理成章。是的,这首诗正是从阅读果戈理开始的,一种由表及里的阅读。最后一句非常奇特,心飘动像一张纸,即写作;而走廊用的是复数,令人想到迷宫,显然指的是写作中的迷失。
第二段充满了自然意象,是对果戈理在乡下的童年生活的回顾: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转瞬间点燃青草/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下面/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亮着灯的院子。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使整个画面变得生动,由未被说出的火红的颜色点燃青草,而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显然是点燃的结果,似乎是烟在孩子眼中的幻象。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亮着灯的院子。在这里,马车代表出走的愿望,和结尾处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相呼应。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那披斗篷的穷汉。与第二段明亮的梦幻基调形成对比,第三段由沉重阴郁的都市意象组成,显然和果戈理在彼得堡的生活有关。仅一句代表了另一个世界的幻象(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用括号以示和现实的区别。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是妙句,其妙首先妙在结构上,在起承转合上节外生枝,让人警醒;再就是妙在其独特的隐喻效果,把一个城市和毁灭这样的抽象名词用纬度并置,将地理历史及个人命运压缩在一起,使这隐喻变得非常之重。
最后一段把全诗推向高潮:这里,那守斋人曾被欢笑的牲口包围/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果戈理临终守斋,成为注脚。欢笑的牲口作为童年的伙伴,已经消失。树线其实是生命之线,而树线以上的远方暗指死亡。人类摇晃的桌子,是典型的托马斯式的警句风格——稳准狠,既突然又合理,像炼丹术一般。我们人类的桌子,难道不是在摇晃吗?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依我看,是这首诗中最妙的一句。如果只是灵魂的银河并没有什么,但黑暗和焊住一下激活了它。那种窒息感(人类的精神困境),却用如此辉煌的意象照亮,想想看,这个意象太大了,要用什么样的尺子才能衡量它?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如果马车第一次出现指的是离开家乡的话,那这次则代表了死亡与超越。
用一首短诗来概括一个作家的一生,谈何容易?但托马斯成功地做到了。他从阅读开始进入果戈理的生活,从童年到彼得堡直到死亡;不仅涉足作家的一生,也涉及其内在的危机,并由此展示了人类普遍的困境。
(摘自北岛《时间的玫瑰》)
【小编有话说】其实,这写的还是果戈理吗?这难道不就是在写每一个绝望中的现代人?在“人类摇晃的桌子”旁,顺流而下的不正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沧桑?特朗斯特罗姆在作品中唤起的不仅是某个特定时代人的共鸣,而是超越时空的共鸣;同时他也为大家找到逃离绝望的精神方式——“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意林·作文素材 2014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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