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暑假。回乡。午睡起来,决定走去母校看看。其实这只是我的“单相思”——名叫九台十三中的母校许多年前就已不复存在,作为初中部并入镇中心校了。所幸被废弃的校舍还在,从我住的小镇通往那里的铁路还在。我就踩着枕木前行。铁路显然好多年没跑火车了,钢轨满是红锈。钢轨间长着蒿草。越往前走蒿草越高。快到母校围墙东侧的时候,小树林取代了蒿草,好几棵胳膊粗的榆树像做广播体操一样骑在钢轨上,几乎吞噬了铁路。这给了我莫可言喻的神秘感和凄凉感,甚至让我觉出几分英雄末路般的悲剧美。
绕过那几棵做广播体操的榆树,铁路上又是蒿草。有的齐腰,有的没膝,有的纠缠着不让我迈步。秋天了,蒿草大多开花。有的开蝴蝶状小小的蓝花,一朵朵玲珑剔透;有的开流苏似的密集的紫花,一串串攀爬开去;有的由无数小白点般的白花羞答答组成撑开的伞,一把把风姿绰约。更多的是路旁铜钱大小的淡蓝色的野菊花,一丛丛生机蓬勃流光溢彩,却又透出几分寂寥和清高,是我最爱看的一种野花。铁路右侧是坡势徐缓的阔叶林,多是柞树桦树,绿得势不可当。时有山鸟事务性地从中飞出,飞出来证明山里有鸟。铁路左侧就是玉米田了,一片片全是玉米,勉强让出的小路上也没有人。
我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我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了这被废弃的铁路。铁路确乎被废弃了,不再作为铁路发挥铁路的功能。上面不再有火车呼啸而过,不再有巡路工一路敲敲打打,然而铁路似乎并不在意,仿佛在说你们理我也罢不理我也罢,反正我还是铁路。
蓦地,我想起几天前的同学会——我初一时人家初三那个班的同学聚会,听说我回来了就把我也叫了去。这和我参加过的任何一次同学会都不同。没有光鲜得体的衣着,没有神采飞扬的面孔,没有大腹便便的老板、气宇轩昂的官员和煞有介事的教授硕导博导。不讳地说,满桌子不入流的面孔和不入流的衣衫,里里外外透出被严重磨损挤对的疲惫感。被废弃的一代!可这能完全怪他们吗?毕业时正赶上十年“文革”,改革开放时一个个拖家带口老大不小了,能要求他们人人来个“逆袭”吗?席间不知谁提起语文老师,说他的语文课尤其古文讲得好,随即不约而同地齐声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声音高亢而悲凉。其中背得最起劲也最完整的,是我身旁每天早上经过我门前在小镇子吆喝卖“豆面卷子黄面饼”的这位绝对形容枯槁的学兄。听的时间里,我陡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动。
我继续沿着被废弃的铁路前行。路旁一棵极粗的杨树只剩得多半截树干和若干粗枝,不知枯死多少年了,也被废弃了。但愿有枯木逢春的那一天到来。
意林·作文素材 2014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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