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河湾》之与张炜,一如月亮反映了太阳。
故事的主要情节是一个非常帅气爱好篮球名叫傅亦衔的大学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令他终生如履薄冰的“女篮五号”——名叫洛珈的姑娘——一个跃动的美神。于是他们相爱并开启了漫长而独特的爱情之旅。毕业后,两人被分配到了同一座大城市里不同的机关。总该筹备结婚了吧?可是,没有。洛珈的答复是:“我们将有自己的婚礼、自己的婚姻方式。”她发明了一种将“初恋进行到底”的“爱情保鲜法”:刻意保持一种隐而不彰的、断断续续的两性关系,有共同的住处,也有各自的住处;看上去就像两个单身一样,不过惯常的夫妇生活,外出也不住同一座宾馆;且,对外必须严守秘密,一律称呼对方为“老同学”。隐约有《独药师》里季昨非与陶文贝“既要有共同的家,也要有个人的家”的影子。
小说一开始,给我们展示了一幅“访高图”:郁郁葱葱的大川与危岩,忽隐忽显,盘旋而上的小路,最高处一平地,一草寮一石凳,一把琴一函书。看后能想到曾皙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访高图”的作者,傅亦衔的朋友燕冲认为,“一个人的刚正不阿,不随俗见的坚持和洞悉、勇气和心智,大概是‘异人’的核心内容。”“‘异人’是拥有自我的人,他们不在潮流之外,也不在潮流之中,而在潮流之上。”“跟随潮流是俗众,淹没潮流会丢失,而在潮流之上,就会有更开阔的视野,那才是‘高人’。”
洛珈在本质上是个适合进“访高图”的人。可怎么想,也想不到访高图里会有她——与宽袍大袖、孤静的草寮格格不入;她实在太忙,无法成为寂寞高人。
洛珈却秉持“异人”思维。她婚恋观的依据是为了避免“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句话“用来说爱情也许更好”。“让激情和兴致持续下去,这是与生俱来的生命难题。”她认为她找到了防止“厌倦”的办法。咋一看无法忍受,可傅亦衔能忍受,为了爱。这样,每次相会傅亦衔都初恋般对待:手持一枝鲜花,并伴着加快的心跳,开门后说“您好”,听到“您请”后方可进入。洛珈特希望对方永远是个持花少年。起始阶段,相会的高潮止于拥吻。一年多之后,在没有办理相关手续的情况下,两人举行了只有两人参加的“隐秘婚礼”;新婚之夜结束,各回各的住处。他们必须分开,必须思念,必须各自生活。这是两人之间的立法。每次相见都是浪漫的、疯狂的、短暂的;分离是常态的、持久的、折磨人的。这样他们的爱情就天天都是新的。折磨中有快乐,过后是缠绵和柔婉。洛珈有个看似荒诞的弟弟,可事实是她比谁都荒诞。因为傅亦衔的同学挚友——余之锷夫妇二十多年的生活已经证明:“朝夕相处未必厌烦,深刻的爱情也不会陈旧。”
洛珈的谐音是珞珈,其母校是否与武汉大学有关联,不得而知。
所有条件都是洛珈提出的,“在洛珈这种经得起一万次挑剔的美艳面前”,傅亦衔是无条件的谦虚和服从。由此能让人想到《独药师》里季昨非对陶文贝的“我说过自己的一生都要用来追赶。”洛珈有实力把“丈夫”训练成一个男孩,爱他也始终如一。两人幸福得像孩童。久而久之,在朋友圈里傅亦衔被戏称为“童男”。单位女上司也说“他是机关里年龄最大的童男子了”。此时,余之锷、苏步慧夫妇的女儿已去美国留学了。其实,进大机关之前,傅亦衔曾在一个山区作坊打工,那儿小学校的钟表坏了,他被女教师喊去修表,第一次看到表的胸腔里有那么多精密的小齿轮;因为钟表不停地“坏”,他就“逃走”了。之后,还懵懵懂懂地爱过一名女司机。就在那段时间里,因偷吃食品仓库的糖果,被一个霸道的女会计发现并夺走了他的童贞。那一年他十六岁。
傅亦衔长期在机关里奋斗着,因工作能力出色,已是单位副局长的不二人选;因男大不“婚”,始终在谢绝着各式各样的“被关心”,包括女上司给介绍的女体工队员。但是,他始终严守着他与洛珈的秘密,呵护着那个不可更易的人生之约。其挚交余之锷在另一个机关里工作,妻子苏步慧起初做过小学教员,后来去了一处中专学校。渐渐的,余之锷“厌倦”了语言都需要固定搭配的机关生活,选择了辞职。苏步慧夫唱妇随——他们夫妇成功的秘诀是余之锷负责思想,苏步慧负责爱他!与人合伙经营旅游公司,对方任董事长,苏步慧任总经理。看到苏步慧,能想到《独药师》里事事皆不设防的朱兰。发达了,可是,又厌倦了;他们“不想更有钱”。他们的选择是远离闹市,带着宗教般的虔诚去接手朋友经营的“河湾”:山水一体的生机勃勃中透着静谧。里面建有果园,动物园,养蜂场,石凳,草寮,藤架,一把老琴,几函古书……是燕冲“访高图”的现实模版,处处绽放着牧歌式的优美。山区里的“河湾”能让人想到曾经作者笔下平原里的“葡萄园”(见作者的《柏慧》)。其魅力在自然,里面体现着人与万物的平等。不难看出,山区里的“河湾”与平原里的“葡萄园”是种阴阳的互补,彰显的是作者作品里一以贯之的道教崇拜。对主人来说,一件件的物质里透着不一般的精神养料。在重置和改变的年代里,他们像一条不断改道的河,朝梦想中的目的地奔去。稼穑之劳多由像驴儿那样诚实、像蜜蜂那样勤劳的老鲁夫妇承担,余之锷、苏步慧夫妇累并快乐着。面对山上那块寸草不生的“斑秃”,他们没有退缩,经过科学治理,成功栽活了三棵树!并决定每年至少要栽活一棵树。经营山庄花费了大量积蓄,可他们感觉贫穷确系一种浪漫。傅亦衔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每次去,都尽情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畅游在自然里,放松、陶醉,不想离去。且在这里,他遇到了生活中真正的“异人”——从事古文字研究又精通中医的何典。此“何典”与清代张南庄借鬼说事的《何典》有无关联无从知晓。
其实,洛珈拒绝平庸的婚姻有其深刻的原因。单就身世而言,傅亦衔与珞珈是该走到一起的。因为两人经历了相似的少年苦难。她姥爷曾是被称为“大善人”的岛城绅士,一家四口回老家探亲时,姥爷姥娘和舅舅被土匪杀害,母亲历经磨难,最后因认识很多字、会说几句洋文,被一名“区长”赏识,保送到区里做教师。不曾想,母亲被一位“黑脸人”认定有罪并被关押;区长的申诉使母亲从囚禁中走出,作为另类流放,代价是自己被降职;顶住压力与母亲结成患难夫妻的区长最终被驱逐,他前前后后写了超百万字的申诉书,且铁证如山,不仅没有回音反而因言获罪:夫妇最后去了专门为矿区创办,由一座破庙改建而成的山顶小学教书。洛珈就诞生在那里。三年后区长爸爸被折磨致死,埋在了小学旁边……。傅亦衔身背同样的血泪史。他出生于一个蒙受冤屈的、为民族进步付出了生命和鲜血的家族。他的外祖父是位中西医兼备的良医,当地人称他为“先生”。外祖母与外祖父自小结有婚约,育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就是傅亦衔的母亲。外祖父不仅悬壶济世,还关心着家国,与同盟会的革命党人打得火热,其声望使一些恶势力十分惧怕。抗战爆发后,他的主要精力用于救治伤员,大量的积蓄用来购置枪支弹药。半岛内十五支土匪势力经常火并,惨案频发。抗战第三个年头的一天下午,外祖父被“半岛王”枪杀,制造了几乎无法申诉的冤屈。傅亦衔的父亲出生在一个不算富裕的家庭,十几岁时被本家的叔叔带到了海滨城市做生意,并把一件天大的事情托付于他——抗敌战区迎接的一位重要人物“仁公”不幸落入“半岛王”之手,本家叔叔动用了半生积累的人脉参与营救,并交父亲具体办理,最后成功救出了“仁公”。“仁公”与父亲约定,两个月后他将在东北的一座大城市里等他。历尽千辛万苦的父亲去了后没有见到“仁公”,却因眼疾就医,在外祖父的诊所里遇到了母亲。父亲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了母亲。婚后,父亲偶然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仁公”的照片,又匆匆启程,义无反顾地去追寻。一年后,没有见到“仁公”的父亲返回时,不得不面对更为残酷的现实:叔叔被镇压,自己被关押并强制参加劳动改造。父亲知道这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可是面对“仁公”的“不仁”,却无处申诉——因为一旦申诉成功了,某些人会失败,最起码镇压叔叔的人就得倒台!……父亲一生都在找人,被困;母亲带着他奔波。早早就成为孤儿的傅亦衔总为父亲感到深深的自豪。
看得出来,通篇里隐含着作者童年的颠沛与流离、青年的迷茫与奋争、中年的回味与反思。
大千世界里,生旦净末丑一个都不会少的。洛珈傅亦衔同学圈里粗鲁生猛的“丑角”——德雷令登场了。他毕业后第三年辞去公职,现在已是亿万富翁,他的绝技是总能在“急速旋转竞争激烈的世界里如鱼得水”。他是唯一知晓傅亦衔与洛珈秘密的人,两人骗过了所有人,却没能骗过他。通过种种手段胁迫着自己称之为“女王”的洛珈——为其不法经营提供方便。此时,洛珈厌倦了机关工作,已转到金融业,且一上来就是拿年薪的高职位。面对德雷令的纠缠,洛珈不为所动,不为所迫,更不为所惑,沉稳地抵御着物欲的飞扬跋扈。傅亦衔担心着洛珈是否会清誉尽失,而自己也被德雷令的“舅舅”——单位里的老科长——一个会“缩腰术”,把小才能当作社交资本的小人紧紧缠着不放。正在德雷令风生水起的时候,他想掺和而未能如愿的狸金公司出事了:发生了大爆炸,并由此引出乱糟糟的一摊。没想到,一名叫耿杨的保洁员惹事了——于爆炸发生第二天说了一句话:“和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结果莫名其妙地被一些人大肆渲染,发酵之速,无法想象。耿杨被群殴,诅咒,骂到祖宗十八代,却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委屈地说:“我后悔不该当值,原本打算早起赶集再去小孩他姥姥家。”接着迎来又一轮铺天盖地的诅咒。为何被诅咒,他自己终究不明白:“智能手机,缺少智能的人使用,就会出事。”狸金公司背后的势力都避而不谈,却死死地拾掇一个可怜的处于社会底层的保洁员耿杨,“我们恍若进入了一个集体扯淡的时期。”
其实,自觉了不起的德雷令一出场,读者就知道他的结局必定是“进去”:埋葬在自己的“贪婪”里。随他一块进去的还有他的“舅舅”——谣言发起人老科长——进去后自杀未遂。他终于知道了,死亡才是自己最甜美的结局。寥寥数语,彰显的是作者对恶的无情的批判。
别扭的爱情本就如成人用奶瓶喝奶。洛珈是天生干大事的人,随着事务的繁忙,他们的“约会”越来越少了,关系在疏淡。这使傅亦衔时常处于从心灵到身体都在想她的状态,可是,每次见面后,面对跃动的美神却依旧会失去自己一贯的从容。
木心先生有语:“最幸福与最不幸的爱,都与死接近。”
余之锷、苏步慧夫妇的美好向往戛然而止——有人撩戳了单纯善良、天真纯稚的苏步慧的旧伤。“没有心计的女人常有过人的魅力”。苏步慧对人毫无畛域之分,人类中最善良的大好人都傻得可爱。何典带来的外表有点像“异人”的吉他歌手小木澜,像只《午夜来獾》(作者的作品);他诱奸了苏步慧,残忍地戳破了她少女时代的致命伤疤,最终导致她悲凉地死亡。这种人性的碰撞,令人恐惧!能联想到小学教师奸淫幼女。苏步慧的心灵比小学生还纯洁,脆弱的人也多是因为纯洁。可是,傻得可爱,毕竟是傻!最纯洁的净土里也是有肮脏存在的。她最幸福的时光恰恰是脆弱人生最可悲的最后年月!到了该拐弯的时候她没能拐过来,河道拐弯会聚起一个河湾,人生需要这个“河湾”的洗礼与沉淀。至此,小木澜这个不算人物的人物也活成了个“人物”。之前,苏步慧饲养的驴儿小灰曾莫名其妙地踢过小木澜的裆部,可惜没把他踢死。何典先生后悔将他带了来。这也难免。古人云:“猩猩能言,不离走兽。”佛家的慈悲、道家的虚纳、儒家的仁道及本身就有涤荡功能的河湾都没能滤掉这只《午夜来獾》。就连睿智和洞彻力超群的余之锷也没做提防。他为自己的善良与疏忽付出了代价。信仰与梦,恋爱与死都是上好的麻醉,已逝的幻影,无尽的伤痛,导致他的出走——去美国陪女儿。这样,“河湾”须出手;接手的首选傅亦衔。而此时,待傅亦衔不薄的女上司跟他谈话了:“你任职的事,有关方面正走程序,顶多两个月……”傅亦衔奋斗多年的硕果马上要到手了,多少人求之不得。没想到,他选择了离开。如作者《湖边岁月》诗中所言:“为一条大鱼而奔波/为了一枚秋果/走到一片大水旁……”苏步慧的死亡对余之锷是致命的,对傅亦衔同样也是颠覆性的。
作家萨特的伴侣波伏娃说过:“女人不是天生的,是变成的。”这一点得到了傅亦衔和洛珈的完美演绎。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间歇性的爱情,目的是想摆脱或远离厌倦,而换来的却恰恰是厌倦。正像本书《序》里所言:“‘厌倦’,一切都始于它并终结于它。”“凡‘家’都应当有一个女主人。”特现代的傅亦衔与洛珈似乎更需要古典的约束。洛珈始终认为她的同母异父弟弟棋棋是荒诞的,可她认识不到或无法面对自己的荒诞。“我不再与你争论。毫无意义。”这是傅亦衔痛定思痛之后得出的结论。他爱的余烬还是燃尽了,尽管已创造了奇迹。去他的萨特与波伏娃!他同时厌倦的还有每天的上班下班和成堆的公文,接近中年的他不想做一个为办公桌而献身的人。傅亦衔“到了拐弯的时候”利利索索拐了一个大弯。汤显祖有言:“智极成圣,情极成佛。”这样,苦苦追寻,苦苦奋斗,苦苦挣扎多少年之后,自己带着一连串的“为什么”走进了“访高图”里,由一名把真诚放在恋爱上的“蠢人”,变成了质地纯正的“异人”。告别了物欲,收获了从容。他实在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水泥丛林和一片片几乎无人居住的“鬼城”,带着自己的良知与虔诚回归自然,隐遁河湾。我暂且用了隐遁一词。主张奋斗的蔼理士说过,要正当地生活,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这算是一种别样的道教崇拜。傅亦衔此举算不算“前线”与“后方”的调休与轮换,我不予定义。而内心里想得最多的却是屈原忍辱负重、寓意深远的“求索”。
作者《序》里有言:“我用它来作别。”《河湾》选在作者《陶渊明的遗产》、《斑斓志》之后问世,耐人寻味。写的是当代,却写出了过去,还意味着将来。这是一种永恒。是几代人用生命铸就的永恒。相比《古船》、《九月寓言》等,作为当事人的我们似乎多了一个摆脱物欲的出口,或者说多了一个选项。这是继《独药师》之后的又一剂人生药方。寓含或者说释放的是作者耀眼的理想。
对傅亦衔的出走,女上司唏嘘不已,主要是惋惜,女上司距离“异人”仅一步之遥;周围的竞争对手也“唏嘘不已”,主要是惊讶——傅亦衔干净利落的处事风格和超强的公文能力早就让他们头疼不已。其实,女上司能预料到他的叛逆:因为她早就发现他头顶上长了两个毛旋儿,属最倔的人。在他们看来,傅亦衔是个很悲观的人;而悲观,正是他的远见——面对各样的纷繁,毅然决然选择回到内心。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其实就是回到内心。不得不承认,机关生活消磨的是人的生命热情。经营山庄需要人手,傅亦衔选择了狸金公司的替罪羊耿杨和访高图的作者燕冲。真正开启了自己“高人”的生活。傅亦衔嘴上不说,内心里也还在呼唤洛珈:由于误解,结婚了;由于理解,离开了……他在告别这种有年无月似的爱情时,内心里也特别渴望洛珈能扔掉那笔来之不易的年薪,回归平凡的生活——她的那种“爱情保鲜法”,如同想让做爱高潮维持两天一样可笑。
歌德说:“高昂的热情,坚持不了两个月。”“坚持”一词寓含的本义就是:总要倒的。
洛珈能有今天,多亏了一位“首长”继父。可是内心里她一直认为,做过半岛十五个草头王之一的继父,很可能就是被父亲申诉的对象,甚至有可能就是杀害姥爷姥娘、舅舅和父亲战友的凶手。她相信“这个人的借酒浇愁,是因为心里积压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罪恶。”于是在她中学、大学时期就做足了求证的文章,对继父的提问一直持续到他的去世。在一来一往的信函里,很多时候继父都无言以对,有时也承认好人难免做坏事,因为战争年代纪律严明只是相对的,战争本是兽性的暴露,远非书呆子考虑得那么简单。洛珈怀疑他是在回避、躲闪。在她一再严厉的质问下,被逼无奈的继父说:“世上有个奇怪的道理。那就是一般的冤屈和是非可以申诉,黑白分明的大冤屈是无法申诉的!”他总算洗清了自己——时代的错误不能让某一个人来承担。此语犹如灯笼里的火,光达于外。洛珈瞬间明白了好多,也才意识到身带十一处伤疤其中三处重伤的继父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无法申诉”。这似乎是能够给予我们的终极理由。洛珈沉默了。整个人像享受了水中的浮力一般,不再下沉。读到此处,似乎能想到卡夫卡的《城堡》——近在眼前,无论如何进不去。
读完《河湾》后的第一感觉是,之前没读过《古船》《九月寓言》《独药师》等作品的,《河湾》是不好解读的。几部作品中的主人翁都在流着相同的血和泪,也一直在“讨说法”。有如奔流在同一条峡谷里的几条溪水,总想往一处汇流一样。目标一致,脉络清晰,指向显明。“黑白分明的大冤屈是无法申诉的!”这是面对起自《古船》的追问,作者苦苦思考三十年后给出的答案。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沉淀,总感觉《古船》等等还有意犹未尽的地方,于是在精神和心灵的关口,《河湾》诞生了——简洁的文字,精准的用笔,洗练的眼光,透彻的思维,为我们奉献的是令人折服的文学的美。老道的仁慈是看清了种种天真。《河湾》算是一种久拖不决的交代,是种情怀与责任、执着与追寻。张炜先生秉持文人的宗教,彰显的是不一般的半岛情怀、爱国情怀、人文情怀。我们是受害者,被追问的人好多也是无辜的。懂得一切就会原谅一切吗?其实,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生老病死。无法面对冤屈,无法面对先人,那只好“嘉孺子而哀妇人”了:将那些已经退隐到远方去的“过去的我们”变成完整的记录保存起来;满载历史沧桑和现实重负的《古船》顺流而下,睹过《一潭清水》(作者的作品,下同),享受《美妙雨夜》,品尝《蘑菇七种》之后开进《河湾》;稍作修整,告别沉重的色调,将“包袱”变成永恒的沉寂,然后,轻装上阵,驶向大海……。
不管哪个民族,都有不文明的家谱。相比《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好歹,“半岛”还在。有人说,史是一座孽镜台,能给我们照出前因后果来的。是这么回事。作者几部作品告诉我们同一个道理,认识自己最难,历史才是最有风度的,现实也才是最有希望的。这是一种唯物史观。也算思考者的特权。
小说不是药。它还原了一个真实,留驻了一段截图,为当下的“迷茫”点开了一个或多个出口。让我们接受的是一次完整的灵魂的洗礼。作者以前的作品多是在“讲过去的故事”,而《河湾》追赶的或说鸟瞰的是当下的这个时代,是作者最贴近生活,最贴近时代的现实主义力作。
与《古船》相比,《河湾》杂揉了些许的浪漫与虚幻,或许这正是当下“高人”、“异人”登场之必需吧。读后,在我自己创作的“访高图”里,《古船》、《九月寓言》、《独药师》与《河湾》等算是张炜先生以半岛为镜子,解密民族心史的交响曲了。
《儒林外史》第四十九回有语:“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自己水平有限,即便仔细揣摩了也难免落个肤浅。陶渊明都自诩好读书而不求甚解,那我只剩喝彩的份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