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上海郊区的初春,天气寒冷,乡下人穿着厚重的棉毛裤,喜欢在街道上大声嚷嚷。女孩噼里啪啦地开始打字,她的书桌上除了笔记本电脑,还放着一本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这是关于一个贫穷的作家如何开始职业生涯的最贴切描述。
可那到底是巴黎啊。
女孩写小说的起点,就在她的出生地。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尝试长篇了,上大学的时候她就发现,写故事让她很快乐,那种现实中的挫败感,在故事里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摆放,失败可以放大,也可以缩小成很小的一团。现实中她很难做到,以至于动不动要崩溃。
她自得其乐,在第一天下午就写了五六千字,五点多钟时,她妈妈下班回家,看了一眼电脑前忙碌的女儿,再一次恨铁不成钢,脱口而出:“你说你一天到晚在玩什么,也不出去找份工作。”
那一年,女孩最大的标签,就是一个待业女青年。全家都为此感到头痛,她跟男友吵架,十有八九也是因为没有工作。她总是在被询问:你什么时候找份工作?你没工作总不是办法,你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十年前,写作是一份很艰难的营生,每个月能靠稿费赚两千多块。女孩的男友工资是她的五六倍,并且很快就会涨到一万五,甚至两万。她妈妈希望她能赶紧结婚,她男朋友希望她能快点发展到势均力敌的水平,于是所有人都希望,她至少要有一份五六千块钱的工作。
女孩在各种吵闹声中,专心写着那部粗糙的小说,有点类似自传,因为她毕竟是新手,使用第一人称,从春天一路写到夏天,终于在秋天到来前,结束了自己首部十万字的小说。
很不成熟,但看过的朋友都说,挺有意思的。这时候有个出版社找到她,承诺可以出版这部小说,版税的话会尽量满足条件,并且是要往畅销书的方向做。
女孩一下觉得自己来到了丰收的季节,24岁,即将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或许她将真正成为一个作家。她心怀忐忑不敢跟别人公布这个消息,只是低调地去了次北京,结果发现梦想稍稍一靠近,只会露出很丑陋的模样。
她的小说被拿去参赛,没得到任何名次,她安慰自己,以后会有更好的作品,出版后她拿到了新书,但是没拿到稿费,催讨大半年,她的账户上只多出了六千余元。
女孩后来放弃了写小说,改写来钱快的专栏,千字三百,月底即结。
这是我十年前写首部小说的故事,十年后我再次卖掉了这部小说的版权,售价,一百万元整。
拿到钱后,我又看了遍,我在十年前到底写了些什么。小说的前半部分,非常令人脸红,挺糟糕的,可以说相当糟糕,女主角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落,总是表现得很轻浮。她明明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却总是在告诉自己,万事不要当真。到后半部分,我开始为当年的自己难过,当看到里面的男友,一次次询问“什么时候去面试”,一次次表明“我妈说你要没找到工作,就别带你回家”。看到他带我去参加同事聚会,对着麻辣火锅,同事们兴高采烈地谈论公司各种福利,其中一个男同事转头问我:“你找到工作没?”女孩心情沮丧,抬不起头,只能勉强露出一个笑脸。
她好像是被巨轮抛滚下的人。
在那本小说里,我发现十年前的自己,还是缺乏描述场面的能力,只是一个劲地照顾自己的心情。如果再来一遍,应该写得更残忍才对。
比如,有一个小说里没提到,但我印象深刻的细节。我去北京的那年秋天,很久不联络的前男友正巧来出差,我们在南锣鼓巷约好见一面。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在空气里能闻到很多食物香甜的气息,烤肉味,糖炒栗子味,桂花味……走在鼓楼大街时,我提议不如我们去吃个饭吧。
前男友同意了,说:“简单吃个面吧?”
我说:“好啊。”
我们走进一家面馆,我拿起菜单,点完面后,又点了两三个凉菜,拍黄瓜和皮蛋豆腐之类。作为一个江南人,我总是愿意在吃饭的时候伴点小菜。点完后发现对面的男友神色不对,他是那样不开心,以至于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
他隨即告诉我:“我认为你这样很不会过日子,我说吃碗面,你就不能只点一碗面吗?两个人点两碗面最多三十块,你点好几个菜,就是五六十了,你现在没有工作,为什么不能省着点花……”
在喧闹的面馆里,我看着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过日子的重要性,身边不时有食客转过好奇的脑袋,想知道我们在争辩什么。
那是一个多么好的秋天啊,我却只能生活在一个失败者的阴影里。
如果十年前我拿到了一百万版权费,会怎么样?深夜里我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想到当年一起参赛的小说第一名作者,那一年他拿了十万块奖金,他卖了版权,他在北京买了房,他合情合理地进军了编剧行业。
记忆中那个玉树临风清瘦如许的青年作家,现在已经是一个肥腻中年男编剧。
24岁时写的小说,34岁卖了一百万,高兴之余,替当年的自己难过。
她离开北京的时候,请一个同样是北漂的朋友吃饭,女孩郑重其事地递给这个朋友一张北京的交通卡,里面存了一百块,她本以为至少还要在北京继续奋斗半年。
对24岁的她来说,一百块也是必须要转交的心意。
她那时不知道,她的青春,其实价值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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