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认得人了。在床上孱弱得像被蹂躏得不成型的棉絮。枯槁的身体,深深的陷入了棉被里,露出一双浑浊的半睁半闭的眼睛。外婆握着他干瘪的手问到:“你还认得到我是哪个不?”他也不答。眼神涣散着,像是阴雨绵绵的天空。灰不灰,白不白。或者是一坛古老的井水,不透不亮。
几天后,他就走了。
他是唐家沱老家大姑婆的二儿子。论辈分,是我的表舅。唐家沱老家住着大姑婆、大公公夫妻俩以及他们的子女。大女儿早年通过考学,到城里公社的医务所当了医生,已经不住在唐家沱了,其余的三子妹跟着大姑婆住在唐家沱老宅里。
老宅是黑瓦顶的土墙房子。单层,“锄头”型。墙体已经开裂,纵横的裂缝匍匐在墙面上,像是密瓜表皮上的网纹。大门处有老宅子特有的高门槛,到膝盖的高度,可以当凳子。宅子前是一块院坝,不大不小,与房子一样的长度,每次去,院坝都是干干净净的。
很早的时候,大姑婆因为中风瘫痪在床,从此,每年春节我们这一支系的人都会去唐家沱看望大姑婆。大姑婆和大公公属于近亲结婚,生了四个小孩,老大先天不足,常年病恹恹的,但好歹是走出了农村;老二先天患有眼疾,小时候没有医治,成年后已致半盲;小女儿是哑巴,唯有小儿子身体健全。每年都是由大女儿带我们这支系一起去唐家沱拜年。在重庆有句俗语,如果你要形容某处排队很厉害,我们会说“排队已经排到了唐家沱。”意思就是很远。小时候要从南岸区的家里去趟唐家沱得好好的架个势。最早的时候是走路到海棠溪的码头,坐过江摆渡,接着走路到朝天门码头坐轮船,最后再走路。自我记事起,陆路慢慢的发达,但还是需要不断的倒车,从天不亮持续到中午,到了唐家沱也是午饭时候了。
对于唐家沱的一家来说,我们的到来是件大事,每年都会精心准备。接到我们要去探望的消息,当天天不亮就得去集市采购,瓜果点心,酒水饮料。食材可以自给自足,石磨子推的豆花,鱼塘里的鲜鱼,灶台上熏燎的腊肉,菜田里的时蔬。十月份去唐家沱,还可以吃到最新鲜的柑橘。唐家沱地区盛产柑橘,十月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橘黄的光,云里雾里的橙,这也是惹得我们爱去唐家沱的原因。农村的人很质朴,对于客人的到来是充满了欢喜的。他们会拿出在集市上买到的最好的瓜果点心,塞给你,看着你吃,然后笑盈盈的感到满足。吃过午饭,天气好的情况下,大人们会在院坝里打麻将,孩子们则在稀里哗啦的洗牌声音中肆意撒野。整个下午,小院里都是热闹着的。
对于这些热闹,躺在床上的大姑婆是无法感受。她的屋子很黑,一张雕花的老床,里里外外好几层,米浆色的帐幔半开半掩着,里面睡着那位和我外公奇像的老人。午饭的时候,大家在堂屋热闹的吃喝,大公公则用小碗挑拣了菜食到里屋喂大姑婆吃。大姑婆这辈子最惦念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表哥同时也是丈夫的大公公,另一个就是她的亲弟弟我的外公。每次过去,大家乌泱泱的围在她的床头关心、看望,而大姑婆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观察所有的人,然后低沉沉的,发着旧木门的嘶哑声问到:“舅爷怎么又没来?”那几年,外公的身体很糟糕,严重的支气管炎,让他无法长途跋涉。1999年底,外公因为严重的肺部感染过世了,从外公生病到离世,整整有十年的时间,这对亲姐弟都没有再见上一面。每年我们去唐家沱,大姑婆第一句还是要问候外公:“舅爷怎么又没来,舅爷可以走动的怎么也不来?”外公去世后,大姑婆的身体也每况月下,家里人害怕外公去世的消息会让她的病情严重,于是都瞒着她。直到大姑婆去世的当晚,所有人守在她的床前。我们用枕头把她支棱起来,半卧半躺的靠在床头,她的眼睛也是迷雾的状态,她的儿女们喊着她,她只是微微的摆动着头,像是风吹拂过池塘里的微弱涟漪。此刻,大姑婆已经不认得人了。最后的时刻,大女儿在她的耳边说道:“妈妈呀,舅爷都已经走了。”一瞬间,大姑婆的眼角掉下了一颗豆大的泪珠。
大姑婆走后没几年,大公公也去世了。两位老人离世后,我们这一支系去唐家沱的机会也就少了。
最后一次集体去唐家沱,是很多年后小女儿的60岁寿宴。那个时候,唐家沱被政府征收,修建成了工业园,唐家沱的家人都搬进了安置房。二儿子因为眼睛的残疾终生未娶,加上身体原因,在他们四子妹的商量下,二儿子跟着小儿子一家生活。小女儿虽然是哑巴,好歹嫁了人,生了个女儿,组建了家庭,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这次寿宴就是她女儿操办的。
现在去唐家沱便利了很多,架了桥,打了隧道,修了快速路,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一路上外婆很是感慨:“从前去趟唐家沱那样的艰难,如果当年也像现在一样的方便,那他们两姐弟也不会到死都没有见上一面。”
汽车行驶在马路上,转眼就到了唐家沱境内。以前茫茫山野的柑橘树都没有了,成了一爿爿的厂房,整齐的厂房列阵般的伫立在唐家沱的土地上,翻天覆地,让家人惊叹。曾经的码头,曾经的车站,曾经的山路,曾经的老宅,他们在哪个方位,这里是哪儿,那里是哪儿,家人们热烈的在讨论。一切都不同了,唯一没有变化的,可能就只有头顶的那片天空。
寿宴办在唐家沱新建的城里,一家小炒馆。就是寻常常见的街边小炒馆,二三十个平米,略有点装潢,大门是玻璃的推拉门,茶色的玻璃上铺满了灰尘,塑料纸贴出来的招牌写着“家常菜”“豆花”“烧白”“红烧牛肉”。这哪里像是宴请宾客的餐馆。家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外婆压低声音说:“随他去吧,他们本来就困难。”“她现在也得了病,她的女儿、女婿说是也查出来有病,也是造了孽。这一家人该怎么办哟。”外婆喃喃的说道。
小女儿见到我们时很开心,咿咿呀呀的叫着。今天她女儿特地给她置了一套新衣服,红色的呢外套,秀面儿的绒布鞋,不再是老式的蓝布中山装了,发型还是不变的“刘胡兰头”,到耳后根,皑皑的白了一大片。小女儿拉着我外婆的手,蹦蹦跳跳,像个孩子。外婆指着我们,凑近她耳边扯着嗓门问到:“你还认得这些人不?”小女儿喉咙里发着拉二胡一样的声音,拼命点头。
二儿子也在小儿子的陪同下来到了寿宴。小儿子现在属于春风得意的阶段,亲戚们都说是熬出了头。征地得了赔偿款,连同他二哥的钱,好大一笔。他的女儿也嫁得好,夫家是周围有名的大户。现在又有了外孙,每天就打打牌,逗逗孙。小儿子和他的老婆穿得格外的考究,一溜水滑的毛领皮夹克,夹着香烟,左顾右盼与亲朋好友寒暄问候,俨然是发迹了的大老板。他老婆烫了个泡面头,染成了板栗的黄色,弯弯曲曲的蓬松黄发洋洋洒洒的随着步伐骄傲的律动。两口子变成城里人了,亲戚们调侃道。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们从前干农活晒黑的脸,黑黢黢的脸,像酱油里煮过似的。
二儿子和他弟弟相比,显然寒酸了许多。还是多年前的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中山装,那些旧的白仿佛是黑板上没擦干净的粉笔渍。与他弟弟相比,又拘谨了许多,只是僵硬的笑。他那只失了明的眼睛现在已经空洞,像是庙里还未来得及点睛的石像。头发鸡窝一样的顶着,黑不黑白不白,如同睡崩了的棕榈垫子。瘦了很多,虽然从前他也瘦,但现在的瘦更像是闹了饥荒。
“老二和我说过的,过得不好。”宴席上,大女儿同外婆诉起苦来,“钱都被老幺捏着,老房子拆迁的钱也在他那里,我自然是不要的,但是你看哑巴幺妹一家,这么的困难,应该分一份给她的。我去谈过,他一句棒子话就回了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舅娘,你说气人不。”大女儿是有文化的,在镇里当了一辈子的医生,即便说到气头上,还是保持着该有的涵养和端庄。“老二跟着他,也没捞着好。开始的时候说得好,二哥跟着我你们放心,有他吃有他穿。你看看,现在瘦得跟什么一样,穿得像个捡渣滓的。”大女儿无奈的捶胸。这场宴会就在这半带喜庆半带尴尬的氛围中落幕了。
几年后,哑巴去世,接着是她那只有30多岁的女儿,然后是女婿。现在,她家里就只有她的老伴和孙女相依为命。
今年,老二也去世了。我们这一支系的人在外婆的带领下去参加葬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疫情的原因,整个灵堂显得特别简陋。“毕竟没有自己的后人,谁会尽心尽力的给他操办后事呢?”来吊唁的宾客说着不一样的看法。
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小儿子的女儿一家匆匆赶来。乍一见,我似乎都已经不认识了。小时候去唐家沱,大人们打麻将,小孩就由她带着。我们喊她玲玲姐,高挑的身材,和她父母一样的黑皮肤,说话细声细气。带着我们山里跑,河里淌,还去唐家沱废弃的土匪寨子里玩。现在,白皙的面庞,扎着卷曲的高马尾,一双过膝的麂皮长靴,配了款同色系的名牌包,像是杂质封面的时尚女郎。见到我们这一支系的人,玲玲姐很高兴,忙不迭的把她的老公与儿子介绍给我们。
外婆喟然,摸着玲玲姐儿子的头说道:“你看看,玲玲的儿子都这么大了。玲玲也长变了,要是在路上,我都要认不出来了。”玲玲姐儿子羞怯的缩到他妈妈身后,露出一只眼睛警惕的望着我们这群“陌生人”。
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没人晓,我想,与唐家沱的关系,终究像那片柑橘林,悄没声息的没了模样。回去的路上,汽车疾驰在城市的快速道路中,风呼呼的吹,联动着窗外的景色快速的往后退。我看见那个陌生的唐家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视野里,那些鳞次栉比的剪影般的楼宇和厂房,逐渐的暗淡了模样,最终变成了遥远地方的黑点。那一刻,我明白,我们这两家族的关系,也终将在湮没在岁月的尽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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