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听说菡子,是在遥远的七十年代,那时还小,一天,听公社秘书说,有个叫菡子的老乡,写了篇《残阳如血》,反映江苏省农办主任周利人,带领溧阳县群众发展农村集体经济的事。但一直无福拜读,无缘叩见。
现在,终于有了一套比较完整的集子,急不可待,心无旁骛了。
“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抚摸着她们的封面,高贵、典雅的乳白色,一支荷花悄然展开,淡淡幽香,乡间的早晨,晨雾缭绕,小鸟啁啾,蜿蜒的荷塘边小路上,一个女人走来……终于,看见了她的轮廓,戎装,绑腿,迈着坚定的步伐,愈来愈清晰。……
掩卷回味,我们无法不崇敬,菡子的坚定、无私,对党的赤子之心——
菡子出生在一个亦商亦农的富裕家庭,本可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却走上了别样的道路。这条道漫漫又长远,披荆斩棘,可歌可泣。一九三六年,她在无锡女校就读时参加了中共外围组织“无锡学社”。从此,心里供奉的殿堂,就是苦苦追求的金碧璀璨的共产主义的大厦,就是抗日救国的理想。前途多艰,她就沿着这条道,无怨无悔地跋涉。她坦荡、专注,甚至到了迷信的地步。“她像信奉宗教那样,自觉做了‘讲话’(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信徒”“为了这个信仰……容忍一切,或者说党给她的思想武装,也是她抵御内外压力的功底,信仰是不可侮的”。
风雨如晦,无休止的斗争,莫须有的罪名,反映在一路走过的菡子作品中,读来使人倍觉沉重。
整风时期,“已查出有政治问题的占干部中的百分之六十四,不久就上升为百分之八十”“有的单位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成了被抢救对象”——这哪是整风?但我们的女战士是清醒的,禁不住内心自问,“这么多根据地的干部中的骨干都是特务,那根据地是怎么发展打仗的呢?”但同时又是一腔赤诚,严于律己,相信党,任何时候都表现了对党、对革命事业的坚贞不移。“党领导的事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正确的,好的,就错你一丁点儿,算得什么!也许这点错误,你作为党员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呢!”(《菡子文集》第二卷649页)。
作为后人的今天的我们看来,似乎是不可思议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有问题,整体不就是乌合之众了?大战来临,稀里哗啦反戈一击,不就玩完了?历史——不,人为——跟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解放区的天,本该是明朗的天,这样,被康生(?)之流,无限扩大化,搞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菡子在文后的注释里,不无遗撼地补充说:多年后,一个连替他编一个名字都不忍的负责人临终时说:我一生的遗撼,抓的“托派”没有一个是真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样,一个满怀理想的少女,就无端地被一个鬼也没见过的远在天边的大约叫做托诺斯基的死老头拽着,不清不白,一有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被拿出来晒一晒,直至生命垂危时,还恍然惊醒,颤抖着喃喃自语。
“接下去搞了一次坦白计分竞赛,说一件最不愿对人讲的事。”在这疯狂的运动里,时有创新,发明多多,稀奇古怪,丧心病狂。于是马克思唯物主义抛置脑后,被一小撮篡改,急速滑向唯心主义:“你这副尊容,从早上跟人照面开始,随时都会被发现可疑迹象,每天的斗争就从分析脸谱开始。”从人的脸部表情,判断一个人的历史、对事业的忠诚度、是否“托派”甚至潜伏特务等等,是不是一个发明,可不可算个创举?更为滑稽可笑的是,审查的和被审的都不知道托派是个什么东东。于是只能是审查的拿腔拿调,装腔作势,吓唬,恐吓,让被审的“老实交待”,被审的以期过关,就闭着眼睛南天北语,痛哭流涕瞎说一气。往往,今天站在审判台上的,明天就是被审判的对象。
这样,无数孤魂野鬼等人超度,无数冤假错案令人发指。“一个女同志被赶出根据地,她在边缘区一座小丘上用双手扒开石子,直到手指上的血与大地吻合,在土上用血指写下她的名字,那名字的头部也是朝着根据地的……”“还有林月熟悉的一个记者,也被认为来路不明而驱逐出境;最后他叫花子似的坐在边区的牛车棚里,嗬嗬地哭了起来,”——残忍吗?荒唐吗?再接着读:“最后又讨饭到中心区,找到了他的老乡罗司令,以后终身唱着共产党的歌!”更加稀奇的是:最小的特务才跨出幼儿园。这就似乎告诉了我们谜底:所有的一切折腾,目的只有一个。
新四军在撤向江北的一路上, 缺少的是粮食和民用物资,而枪是危险的东西。“在这里火柴比枪支金贵,直到林月路过的时候,杂货店里还有九十八元一挺的机枪。”“从大别山下来的红军,由于没有远见,未能抓住抗日发展的最好时机。”读来可信度强,同时也比照着我们的一些抗日神剧。
戎马倥偬,战火纷飞,辗转南北,军旅生活充满激情,又往往命悬一线。一个大雨倾盆的晚上,与四支队服务团团长,兼县委常委的敏民(女)同志,一起收编绿林好汉。正因为不是通常的文艺作品中的虚张声势,故弄玄虚,就真实可信,扣人心弦。
“三月间远岭陈家祠堂见过的周恩来副主席”,“朋友两口子,从延安随少奇同志一阵来的……”新四军江北指挥部邓子恢、张云逸等等一大批中国共产党中最优秀的人物,这个时代的弄潮儿,成了她的战友,她的领导,她与他们曾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全国解放后,“一次人民大会堂宴会上,毛主席遇见她对她说:‘我知道你是作家菡子,你的名字真好听。’”(引自国画家张继仙:《悼涵子》)漫漫征途中,与国际主义友人的并肩战斗,又使她,多方汲取精神养料,心胸开阔,世界观站到了新的高度。“突然发现了她包着漫画布的背包,已在史沫特莱的肩下。”横渡长江时,“此时她尊敬的女作家(史沫特莱),正与她一起伏在中国大地上。”
战争年月,生活的艰辛自不必说。“她就此忘记了脚上的疼痛,确认这些吃下去的东西,都成了脚后跟的营养,使她就此挺立起来。”就是改革开放,经济取得了飞速发展的时候,菡子都长期保持艰苦朴素的本色,据探访她的人回来说,身上的毛衣是破的,请的阿姨还昧她的钱。2002年,朋友来访时,在上海的一幢旧式小楼里,“环顾客厅,家具,用品,都陈旧得老掉了牙,好像连空调也没装。日夜上下的楼梯,也似老朽得在颤悠。”(中国作协会员,散文家丁宁:《万千心事难寄》)而几乎是差仿老年,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在抱着小白脸呢。
有诗人云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涵子长期深入生活,深入农村,深入群众,与大众同吃同住同劳动,“百姓原是她的亲娘”。她学习群众语言,用口语创作,时有生动的(甚或至无可替代的)家乡方言跃然纸上。如,“一火就起”“推扳”“塘灰”“七冲八跌”等,生动形象,为大众喜闻乐见。她曾说,要让略懂文字甚至不识字的人都听得懂她的作品。菡之的《玉树临风》,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自传。其笔名的由来,也交待得清清楚楚(第二卷648页)。因此,是珍贵的史料,是见证,是警钟。
菡子的勤奋令我们汗颜。她的著作年表上,自1935年14岁——杜拉斯在越南发情的年龄——《苏州日报》发表作品《深秋》始,笔耕不止,硕果累累。直至临终前一天,还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发表《我们眼中的色彩》。“她曾说过,为了文学,她可以献出一切”(摘自江苏省作协会员,原溧阳市宣传部部长路发今:《为菡子送行》)
菡子无愧于那个时代,无愧于“革命军中马前卒”同时又是真实可信的,她不是高大全,不是假大空,有血有肉,既有对革命事业的赤胆忠诚,又有对普通百姓深厚的爱,同时又是一个普通女兵。虱子,疥疮,疟疾,是合格的新四军战士的三门必修课程,面对红黑二虫(吃饱的和还未吃饱的虱子。本文作者注),她“再也忍不住扑在桂香的怀里放声哭了起来,……”“这次哭了个痛快,……”“我好苦哇!她向僻静的地方走了两步,不禁脱口而出……”这样的描写时有可见。使我们不仅见到一个英雄无畏的钢铁战士,更见到了一个二十挂零的真实的女孩。
……吟罢低眉,深感汗颜。我们赞叹菡子,又欣逢现在的和平时代。菡子,如前方的灯塔,迷朦中指引着激励着我们的航向;菡子,如一竿玉树临风的标尺,在丈量着我们后人的高度、深度和对文学艺术的忠诚度;菡子,是我们生者的骄傲,楷模。
玉树临风——典出杜甫《饮中八仙歌》“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形容风姿潇洒,秀美多姿。莪在本文结束前,把她比做菡子先生本人,那高贵的灵魂,那对事业的赤诚,以及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建树,不是受之无愧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愿菡子先生在天之灵安息!
后记: 菡子,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一九二一年三月生于江苏溧阳,一九三八年步行至江西南昌加入新四军。一九四五年,成名作小说《纠纷》写于淮南黄花塘,后收入解放区文艺丛书。一九四九年加入中国作协,同年,出席第一届全国文代会。她是我国唯一的先后上过朝鲜战场和越南战场的女作家(黄继光的英雄事迹,就是她在上甘岭战场首先报道的)。其散文《红花草》《和平博物馆》《香溪》《黄山小记》被选入小学、中学、大学语文教材。现结集出版有《菡子文集》三卷本。二〇〇三年病逝于上海华东医院,享年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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