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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自由狂吠的狗

时间:2021/12/13 作者: 黄杏醉南风 热度: 120599
  网上淘书时,会看到各种版本的莫伯桑小说,使莪想起三十多年前,买过一套《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上下两册,一块八毛。念书时,我们的的语文老师,每在一课讲完了,总有写作方法的分析,什么“篇末点题”,“前后照应”,“承上启下”什么什么的,课课都有,背得人面头红涨,脖子发粗——而莫氏的小说:玛蒂尔德舞场上的陶醉,羊脂球小皮球样的胸脯和香肠样一节节的手指,米隆老爹不动声色的复仇……没有写作方法,没有挖空心思的技巧,却这样传神,如在眼前:原来文章可以这样写!原来最大的写作方法,就是没有方法,没有技巧,就像河里的水,自然流淌,就像风中的树自由歌唱,就像田野里的风,轻松自在……被莪读烂了。黄梅时,屋顶漏雨,淋得精湿,发了霉,一页页糊在一起,结成面坨似的几疙瘩,又像块粗粉饼,心里的忧伤。

  莪想念那两坨尸体,一直保存着,有时还会拿出来,拍拍霉,读上几张能读的。后来,莪在城里石琳书社的矮屋里,发现一本精装本,厚厚的,1∕32开本,细细对目录,也有莪那两册上缺失的《在月光下》等三篇,那个欢喜!但欢喜得早了点,若无其事翻过身,看封底,嚯!竟是莪半夜开始一身臭汗,十几里地一筐筐一箩箩弄进城里粮管所的八十斤稻子价——这不是要莪命吗?

  从此,这个巴掌大的县城里,就有了莪的心向往之,有了一个莪高不可攀的梦中情人。每次饥肠辘辘,面黄肌瘦,游击队一般进城,都会找个籍口,撇开同伴,被鬼魂追赶着或者引诱着一般跑到小巷里的书社,让脸上没有乡下女人冻裂的“萝卜丝”的女店主,拿出来,让莪摸一摸,嗅一嗅,吞咽几口油墨的香气。

  ……

  光阴荏苒,时光流转,重读莫泊桑,已是人到中年。城北的经济开发区拆了两个小村,建起我们的临时指挥部。灰尾巴鸟在窗后咲咲求欢,有时会在紫罗兰丛中突然扑愣愣飞起,相互追逐。跟西双版纳大象杂交过的老鼠,没有跟随村民一起拆迁,时不时会从床前豪迈地掠过。莪捧着书名叫《羊脂球》的精装本(长江文艺出版社,面上有个金发女郎),交配是飞禽的事,杂交是走兽,忽略不计……陪伴着我,回忆过去,消解现在。《归来》开始,《温室》结束,六十六个中短篇,着实可以幸福几天,心醉一阵。

  莫泊桑与美国的欧·亨利、俄国的契诃夫并称为三大“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他的中短篇故事,口语化,更多的是用来朗读的,用来听的。他反对美学主义,反对矫饰和风格主义,艺术结构都不复杂,一切就像原生态,本来如此,“人生百态最真实面貌的呈现”, 因此文字的视觉效果不像忧伤的契诃夫,不像屠格涅夫油画一般的《猎人笔记》,不像郁达夫的铅笔画,但“包含了一切喜剧应有的嘲讽、悲哀和优美。”

  莫泊桑出生的那年(1850年),正是巴尔扎克逝世的那年,就像缪斯女神预先设计好了接力棒。莫泊桑写作初期,就受到其师福楼拜(也有人说莫是他的私生子)的严格训练。“这些年他曾和数以万计的词句格斗过。”“要有完全鲜亮的视觉,以及和别人观点不同的意识。你必须一句话就写得出来公共马车的马和其他任何马匹的不同处。记住,你只能用一句话。”“一个人事后看自己的文章会流泪是好的,但如果是边写边流泪,不用看,那一定是坏文章。”等等,因此他从一开始就奠定扎实的基础,避免误入歧途;老福还利用自己名作家的关系,为小莫早早找下了饭碗。

  1880年,左拉约请六位作家各写一部战争题材,合成一册,名为《梅塘晚会》,其中莫泊桑写的《羊脂球》倍受称赞,一举成名,于是他辞去教育部的工作,开始专业创作。

  莫泊桑的短篇创作,题材丰富,兼容并包,归纳起来大致可分为三类:一、以普法战争为题材,表现普通法国人的爱国主义精神。如,《羊脂球》,《米隆老爹》。二、以城市中小资产阶级为题材,暴露他们爱慕虚荣,庸俗势利的心态,揭露社会风气的腐化,表达对下层人物的同情。如《首饰》、《项链》、《我的叔叔于勒》、《西蒙的爸爸》。三、少量的恐怖和荒诞题材(可能是时常发作的疾病之故)。如,《奥尔拉》,《恐惧》,《谁知道呢》等等。

  莫泊桑反对创造奇遇和危言耸听,主张以真实感人,因此他的中短篇小说大都取材于日常生活,从平常琐事和芸芸众生中提炼典型意义。如:一次郊游,一根绳子,一把雨伞,一场晚会,一条项链等等……在他看来,无不凝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但是现实生活里的莫泊桑令人费解,匪夷所思。明明才华滚滚,却又常常弱智可欺,自律形同低能,有时天真得如同白痴;率性又狂野不羁,常让人目瞪口呆。有评论家称:莫伯桑的三百多个短篇,就像天罗地网,无所不包,牢牢地攫住着我们的心,但当他自己离开书本,在现实里粉墨登场时,又无不让世人心思恍惚,感觉荒谬。

  莫泊桑的一生,就像许多天才人物一样,像划过夜空的流星,短暂,光彩夺目。1893年七月,莫泊桑在极度的痛苦挣扎中走完了他繁花似锦的悲欢一生,年仅43岁。上帝生他,就仿佛是为艺术殿堂添彩送宝。“他一定是为了说故事才来到这世上的……”左拉在1893年莫泊桑葬礼上如是说。

  莫泊桑短短的一生创作颇丰,共有三百五十多个短篇,六个长篇,一部诗集,三部游记和四个剧本。(六个长篇中莪祇看过三个,其余三个从未见过。)有人写过《莫泊桑和他的情人》,虽然写得一般,但作为传记读读也未尝不可,至少可以让我们对这位天才人物多一点了解。

  莫泊桑私生活处处滥情,放纵极欲,“从十八岁到四十岁,大约已有三百个女性被征服……”有研究家分析称:他因为单亲,从小缺乏安全感,长大后在茫茫人海里找不到靠岸的地方,只能四处飘泊,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寻找精神和肉体的慰藉。“——单亲就是滥情的籍口吗?可怜的朋友——"《俊友》男主角的风流几乎就是莫泊桑的翻板”。克丽姆,爱蜜诺,玛丽,伊玛妮拉…… “提到女人,吉(莫泊桑)简直是万人迷,老少通吃,已婚女人会静静躺在火炉前铺着的白熊皮上期待吉采取主动,而年轻的女人大都会犹豫一下允许他继续,年纪大的则在一两小时内就饥渴难耐了。”纵观他的一生,就像他的很多作品,看似欢乐,实则忧郁。他对声音和画面有很强的直觉力,能敏锐地嗅到掩盖在平常表面下的任何一丝伪善和邪恶,如此的敏感,活得还能开心岂非怪事!莫伯桑后期,希望自己能像狗一般在森林中自由狂吠。

  一切仿佛命中注定,有什么办法呢?莪不知道,艾菲尔铁塔的灯光能否照亮美丽的塞纳河,但莪仿佛听见,一百多年前,巴黎文人们月夜泛舟的声音,至今没有消失。福克纳曾经说过,这个世界“如果只有悲伤和虚无,我宁可选择悲伤。”人生在世,大约悲伤是的确难免的。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自由并且狂吠呢——哪怕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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