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坐在窗台上,看着对面白漓漓两幢十九楼的夹缝里,塔吊安全网不知春来的毛笋一般还往上耸不耸的“万达”,看着东面已快封顶的黄乎乎花园头的拼装楼群,看着楼下春夜里常红红绿绿,霓虹闪烁的门卫拱楼,还有虚空的云天啦,甲壳虫一样跑来跑去的汽车啦,一个撑着伞踽踽独行的女人啦。……等等,难得的好心情,喝了二两郎酒,两罐啤酒,菜是女儿从后楼端来的海龟似的甲鱼,和刘姐炒得有点焦的花生米,没吃饭。因为前几天去宁波别了腰,回来后继续疼了四五天,两两相加健身房里就缺了十几次。因此酒后歇了歇,拎拎包戴上耳机,白先勇大开大阖的昆剧在跑步机上走了40多分钟,冲过澡,回家后分几次,吃了几块西瓜。东搜搜西捏捏,电视看到老晏。主要是看了一部前几天留意的,取材于《水浒》的系列片《鬼脸杜兴》。
此剧不错,不长,情节紧凑、精炼,没有多余的东西,没有抒情,哪怕象征的镜头比如红日呀青松呀“劈拉拉”要死人时电闪雷鸣什么的,都没有:纯粹是讲故事。这是莪欣赏的。莪想亲情爱情友情什么什么情,如果箩里拣花或者选种子似的一枚枚分离出来,都是尝过后歇两天舔舔嘴唇都甜兮兮的好东西。但是!阴差阳错,一不小心呼噜噜搅拌在一个浅浅的瓦盆里,就犹如一篓互相纠扯互相咬合着的螃蟹,伤筋痛骨,难分难解,结局是总有哪方要受到伤害,艺术上的解决方法就是:死人。叫受者在傻笑着欣赏鲜花盛开的同时,突然被嗡嗡飞起的长脚蜂螯一口,美丽的痛!《鬼脸杜兴》就是这样,将爱情兄妹情父女情和所谓梁山义薄云天弟兄情等等腊八粥似的煮在一锅,冲突,纠缠,碰撞,死人。
莪弄不懂的是,影视里的男女相悦,为什么总是女方主动,出其不意,火球似的呼噜噜死追活追?估计编导大都是男人,没有跳出几百年前落第秀才蒲松林在茅草覆盖的茶寮里缺啥补啥,空里想屁吃的癞蛤蟆心理。片中女主角的红斗蓬,使莪想起秋水堂分析的《金瓶梅》里的武松杀嫂,那鲜艳的玫瑰色红旗翻卷,视觉上夺人眼球,实则可不是个好东西,其意像不是金贵的处女红,不是伊里哇啦吹吹打打婚礼上新娘的红盖头,是鲜血、杀戮,残忍,行将“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里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的先兆,伏笔。敢爱敢恨,个性鲜明,就一定好吗?你看,女主角一厢情愿,柔情万种,势如破竹,其结果自个儿如流星,如昙花,还“啪吱啪吱”赔了两个哥哥的性命——父母养这么大,容易吗——(这两人死之前是不是要再做些铺垫?比如为富不仁呀,利欲熏心呀,让观众有个心理准备,死了也不以为可惜?)要不是杜兴在阴森森刀刃下温情一念,手下留情,连天地君亲之亲父,也咕噜噜命丧黄泉矣。丫头:你全家消灭,下了阴曹地府,可曾会反思?倘若两世为人,你可会后悔?
现实里的婚姻爱情,在莪有限的见识里,那种违反常态,不听人言,粉嫩的少男少女的相如私奔呀,阡陌桑约呀轰隆轰隆霹雳雷动冲破门第等等,不出几年,也就是新鲜劲一过,也就如九九重阳,菱荷消阳矣。(卓文君后来不也是她老子补贴伙食费,并且差点成了弃妇。祝英台如果和梁山伯结了婚,会西洋音乐彩蝶双飞幸福吗?)《水浒》杀人放火,动作果敢,行为彻底,看了爽气,其实细细分析,大有问题,比如本片。但我们的文艺,只要不……打打杀杀,或者嘻嘻哈哈,有什么要紧?脑残就脑残。
……看到很晏,中场也吃了点西瓜,临睡时略想一想,应该再看一遍,是莫伯桑类型的故事式短篇小说的不错范本。早上量量血糖,差点想闭着眼睛,妻长颈鹿似的伸着脖子,血糖仪“叽”的一叫:7点1。阿弥陀佛!
莪常常是后到的书先读,《盲音乐家》也是这样。序一序二的《没有舌头》上都有,再读一遍,并且延伸着又在网上找了本,几乎也是菜地里的白萝卜一般,地上地下的另一苏俄作家列斯科夫的中短篇小说集。莪把心心念念的《怪女人》一口气囫囵读过:有点可惜,是对话体。小说中莪不喜欢日记体、书信体,总有此地无银,窥阴癖的嫌疑。这种篝火旁的对谈马桶边的客套,也不大喜欢。莪不是指词话本《金瓶梅》的类型,也不是指莫伯桑那种口语式写作。莪喜欢直接描写故事的,正面叙述,短兵相接,格罗斯曼《生活与命运》。那种牛牵马绊的“你说我说”,说来说去也说不过几百年前的《金瓶梅词话》有个写桂姐弹唱(具体哪回要翻书),应伯爵谢希大两个混混不断插嘴那回,立体式写作,极具现场感。莪第一次读到那儿,禁不住哈哈大笑,又深感震惊:文章竟可以这样写?!
《怪女人》篇幅不长,有的译成《怪哉,这女人》,要再读读,说不定像阿拉斯加臭鳜鱼,像南海橄榄。像猫屎咖啡,要刺激起味蕾细细品,才能读出好感觉。有些好东西像冬笋,要撅着锄把用心搜寻,吸取营养,摒弃自小被灌输的程式、八股、假大空,统而言之“狗屎型写作”;写人,写人性,自然,真实,最后才是优美,而不是公式,概念和符号。人是微妙的,复杂的,永远探索不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而形之于美文,成为艺术品,一字一句,除了与生俱来的情怀,还得有青灯黄卷,铁杵成针的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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