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重之诗联选编》的书样送到了我的案头，我的心稍稍安慰了一些。我知道，这部书稿进入编辑室已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隐忧：怕因自己的耽误而导致老人的遗憾，也导致我的遗憾。因为，鲁重之老人毕竟是87岁的高寿了。据我所知，他近年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我想，我必须克服一切困难，让老人的精神成果如他所愿，能顺利成书，“凝成诗雨注人间”。但同时我也希望：在老人有生之年，能见到自己的一部精美诗集出版，再次呼出“揽镜何须叹白头”、“敢临绝顶小天下”的豪言。

　　当我通篇勘校这部诗集的时候，才知道，这部诗集早在1997年就收辑好了，题名《咏怀诗抄》。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了，十多年的难产，这说明了什么？一是说明地方政府对民间文化的关怀不够，起码是关怀不到位。尽管我在老人的诗论里看到，我的祖籍长阳的诗风是多么的蔚然，人们赋诗作对的情绪又是多么的高涨，但是，那似乎只是民间的景象，而且仅限于文人圈，且大多是一批上了年龄的老夫子。如此力量，就显得单薄与微弱了，要办成一件事情，其难度可想而知。同时也可以看出，这些为祖国传统文化光大和文化瑰宝传承而不懈努力的人们，其毅力是多么的坚韧。他们甘于淡泊，坚守阵地的勇气，又是多么的令人钦佩。现在，我主动承接了这部书的重编和出版，并不是说我有多么大的实力——无论是学识方面，还是经济方面，我的力量都是微乎其微的，只是我同为一个学人，对于人类的文化现象、文化景观、文化成果较为看重，就凭着自己的热情和执着，想为文化事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重之先生的诗，是我小时就接触的，那些曾经感动过我的诗词，在编校这部书稿的时候，再次感动了我，或让人含泪，或令人叫绝；或激人悲愤，或催人惊喜。这部诗集，更把我的思绪，牵得又远又长，穿越时空隧道，带我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时代。

　　二

　　在鄂中的江汉平原上，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农场，那就是著名的沙洋农场。那里，曾是砸碎旧世界、建立新政权时期改造国民政府旧军人、旧官员的地方，也曾是反右时期改造大右派、大“反革命”分子的地方。可以说，那里，曾集聚了中国许许多多的精英人才。他们或因政权的更替，或因政治的风波，身陷囹圄，被迫改造。鲁重之就是其中一位。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与鲁重之家交好是在上罗汉寺农场，也叫沙洋农场第六分场。可能都是长阳人的缘故，两家交往的较为频繁。因他年长于我的父母，我将他呼为伯父。我印象较为深刻的是，我们从上罗汉寺农场调到畜牧场以后，我家搬到了繁殖队，而鲁伯家搬到了五队。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两家就像亲戚一样走动。在我记事的时候，我们家似乎没有什么亲戚，我也曾吵着母亲要亲戚。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这个邓氏家族是大地主，在那个新旧更替的年代，抓的被抓，杀的被杀，幸存的皆作鸟兽散，逃命不及，哪能念及亲情。接下来又是反右诸如此类的政治斗争接连不断，人人自危，唯恐殃及池鱼，岂敢联系亲友，害己害人？鲁伯母子俩，就是在那个人心荒漠的年代，给我幼小心灵输送亲情的最大暖流，几乎是我对人间亲情的全部理解。那时，鲁伯在菜园里种菜，他母亲随他在一起生活。我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婆婆一样，放假了就去五队看婆婆，帮她做事情。鲁婆婆也把我们像亲孙子一样对待，有好吃的都要留给我们，还要让我们带一些回家。那时，我哪里懂得什么叫诗词，也不知道鲁伯对中国古典诗词有如此高深的造诣。尽管如此，我只要去五队，总是喜欢去看办在队部屋山头的墙报，那里面总有鲁伯写的诗。他的诗都不长，但我觉得好。这也许就是我文学发轫的最初启蒙吧。让我最难忘的，还是鲁伯对我人生的影响。他为人严谨，做事稳重，处世原则，从不拍马溜须、阿谀奉承，更不信口雌黄、栽赃于人。他生活俭朴，爱物惜物。记得，他家的一把勺子，把子断了，鲁伯并不废弃，而是用细绳索绑一个竹片当把，继续使用。这些琐碎的小事，像一颗颗善良的种子，极早地就播种在了我幼小的心田里，对我的成长起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与作用，以至使我最终懂得从爱一物，爱一粒米，到爱一个生命，爱整个世界和人类的道理。由此看出，重之先生不仅是我值得尊敬的前辈，也是我人生成长中所际遇的一位好老师。

　　三

　　我再次接触到鲁伯的诗歌，是在20世纪八十年代末了，我在《荆门人口土地报》当总编辑。时隔十几年的光阴，我于1974年随着浩浩荡荡的知识青年大军下乡到荆门县后港公社黎桥九队，后到砖瓦厂，再到建筑队，尽管生活工作条件极其艰苦，但我从没有放弃读书学习，常常挑灯夜读，痴游书海，终于凭着不懈努力，孜孜以求，走入政府部门，到大学进修，从事文字工作，并且于1983年将父母、弟弟接到了荆门一起生活。而鲁伯则于1979年平反后，回到长阳师范教书，我和鲁伯前前后后有十多年没有见面。当我1989年到长阳重见鲁伯的时候，才知道鲁伯不仅书教得好，而且写了许多高质量的古体诗，还打印成册，题名《鲁重之诗抄》，在诗友中交流。我重新认识鲁伯诗意的深厚与高远，被他的诗意诗情打动，就是缘于这本册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捧读《诗抄》，我被诗中的意境和情感深深打动。这些诗歌牵引了我太多的回忆，牵动了我过于脆弱的神经。读着他的诗，我的泪水像堵不住的管涌，默默地止不住地往外流。如《闻杜鹃夜啼》：“晓风残月堤边树，杜鹃声声啼不住。声声只道不如归，我欲归兮归无路”（这是我记忆中的最初诗稿，本诗集里的此诗已作修改，虽然原诗在平仄上有些许的瑕疵，但对于先入为主的原诗我总不能忘怀）。只有在人生途中有过绊羁的人，人生自由受到过压制和拘囿的人，对此诗才有更为深切的理解。人生正当韶华年代，该有多大壮志，该有多少夙愿，可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政治命运断送，将事业前程断送，将人生美好断送。一个被强迫在劳改农场改造的人，哪有入眠之夜？哪有温情梦乡？在深夜，在拂晓，在堤边，在旷野，遥望着天边的星星，或家乡那个方向的云霞，再加上杜鹃的呼唤与催动，人心哪有不凄楚？茫茫大地，浩浩九州，却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自由之栖，心里怎不生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巨大痛苦！这首诗，用比兴手法，刻画出人物内心世界的极度悲哀，将一个渴望自由、追求自由的心理表现到了极致状态。从一个侧面控诉了强权政治的野蛮与暴行。我专门挑选了鲁伯在农场写的几首诗，并配发了我的一个小评，准备在报纸上的副刊发表。版样排好后，寄给鲁伯，请他审稿。他看了，建议我把评论删掉。因为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人们的思想解放程度还不高，我的评论，鞭笞暴政，语言犀利，直指时弊。出于对我的爱护，鲁伯告诫我还是平和些好，不要引火烧身，中国文坛上因文引起的政治斗争和秋后算账的事例并不鲜见。就这样，我把诗词单独发了，那篇评论被我极为不舍地删了下来，十分可惜的是，现在连底稿也不知所踪了。

　　鲁伯的诗，不仅工整和韵，而且通俗易懂，许多篇什，无论是思想境界还是艺术手法，可以说均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并不比读《唐诗三百首》里的佳句来得兴致少许。如《五绝?吊红六军烈士》：“碧血飞三楚，忠魂共一丘。清江淘日夜，难洗土家愁。”短短两句，寥寥四行，却写出了恢弘的历史场面和气壮山河的英雄气概，令人臣服。鲁伯的这类诗，让我过目不忘，一诵再诵。他那娴熟、高妙、深厚的诗词修养和功底让我惊叹。又如《七绝?访故里后出东流溪》：“青梅竹马儿时梦，鹤发归来倩影空！惟有多情故乡水，依依傍我总朝东”。少小离家而暮年归来的诗人，看到的是青山依旧，人去楼空，不免心生惆怅与眷念，惟有故乡水，不离不弃，在那里唱着儿时的童谣，真有“松下问童子”、“插遍茱萸少一人”之妙。

　　这次校稿，我还有一个新的发现，那就是鲁伯的楹联也堪称绝品，为长阳的旅游文化、地理经济增添了耐人寻味、魅力无穷的人文光彩。如《为武落钟离山景点撰联》：“武落巍峨凌顶莫言天下小；清江浩渺溯流始觉源头长”（民族之源拱门联）、“满苑绿荫云铺地；半山花雨香满天”（林苑门联），又如《牌坊联》：“道德无私众生皆有渡；擎天有柱杞子应无忧”、《夷城门联》：“于夷城小住为佳游白虎垄逛香炉石；愿来客稍安勿躁探巴人迹采土家风”、《玉皇顸联》：“临绝顶复危楼不输古人胆气；塑金身美画栋自有当代神功”，看看，哪一款不是联海珠玑。我以为，鲁伯的诗歌和楹联，不仅是土家族的精神财富和文化瑰宝，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百花园里的一朵绚丽的奇葩，应该传承。也正是基于此，我便将此书名易为《鲁重之诗联选编》。

　　从1989年起，我不仅将他的诗词推荐到各类报刊发表，还介绍给当时正在编纂《荆楚诗词大观》的主编郑自修先生，专门收录了他的诗词。我曾建议鲁伯出版一本自己的诗歌集。记不得是我已到惠州工作的哪一年，鲁伯寄给了我一本薄薄的诗集《长阳诗抄》，却不是他的专辑。2007年10月，我到长阳访祖，去看望了鲁伯。我问他的诗集的事，他说正在整理。当我去年再次问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却说书稿排好了，但是没有印刷。我知道问题一定是出在经费上。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来帮他实现出版诗集的这个愿望，催促他把文稿寄我。当红萍哥将书稿在今年3月份寄给我的时候，我就将排版设计工作安排了下去，并没有详细阅读。现在，当我校审全书，读到杨发兴先生的《序》、鲁重之先生的《前言》和鲁晓明先生的《跋》的时候，才知到这本集子，其实早在1997年就整理好了，离现在整整过去了13年的光阴。

　　四

　　这次，我们编辑了一套丛书，共5册。有一本是我太太的散文集《打扮日子》。其实，这本书编辑完毕后在电脑里呆了整整10年。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版？当然主要也是经费问题。所以，在此我必须要特致一笔强调：能为我们这个社会创造物质财富的人，是伟大的；但能为我们这个社会创造精神财富的人，同样也是伟大的。创造物质财富的人，他们在为社会创富的同时，自己和家人也同时享受了财富所带来的一切好处。可是，创造精神财富的人们，其生存条件与发展境况是何等艰难！这种不对称的生存状况令人寒心。我们要知道，我们这个地球村如果富裕的只剩下金钱了，那是何等的悲哀！

　　我希望在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文化应该得到政府的极大重视和政策倾斜，同时也希望有更多的有识之士、社会贤达、巨贾显贵，关心文化、支持文化、鼓吹文化，使更多的文化个体成果，变成社会的公共财富，浸润我们因过度追求物质而导致的社会冷漠和心灵贫瘠；使更多的“凝成诗雨注人间”服务社会的美好愿望变为现实。让我们这个社会不仅拥有丰厚坚实的物质之美，更有斑斓多彩的精神之美；不仅拥有千姿百态的光华霓裳，更有薰风兰香的高贵气质。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最普通的中国文化人的探索与尝试、努力与追求。

　　2010年9月15日于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