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革”,既是家琪兄这本书谈论的主要内容,也是晓芒兄文章评论的重点。晓芒认为,“文革”中同一词语有两种不同的视野,即价值论的视野和知识论的视野;家琪理论上最大的混淆是把这两种不同的视野混为一谈,他将本来是价值论的(“左”的)语境统一看成是知识论的统一,将非反思和不准反思看成是“过分反思”,因此,他不是从价值论的语境超越到知识论的语境(反思之路),而是在价值论的语境中反其道而行之,从忠、纯情和追求崇高跌入遗忘、痞和渴望堕落(怀疑之路)。家琪选择的走出“文革话语”之路,不是揭穿它不是什么“客观真理”、是虚假的幻相,从而寻求另外的客观真理;而是根本就不再相信任何客观真理,坚持一种绝对的怀疑主义。
晓芒引用了家琪书中大量的话语,看起来似乎有道理;但拿晓芒的文章和家琪的书仔细对照,我不得不说,晓芒的这一总体评价是不准确的,其中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地方,试辨析如下。
“文革”话语是价值论的统一还是知识论的统一?我觉得这样提问首先就假定两者非此即彼。为什么不可能既是价值论的统一,又是知识论的统一?家琪对“文革话语”的批判,既是从价值论的角度,也是从知识论的角度;这是因为,“文革话语”的统治本身就包含着这两个方面:价值也好,知识也好,一切都在权力的控制之下。家琪书中有多处是从价值论的角度批判“文革”话语体系的。例如,他在谈到人们比着“做好事”时说:“这里没有是非界限,有的只是‘真心诚心’中的‘诚’。心诚则灵,一点不错。”(《沉默的视野》第28页,以下凡引自该书,只注页码)这一批判角度与晓芒的意思并无什么不同。
家琪在书中对事情和事情的意义作了区别。人们通常所说的真实的事情,其实都是这些事情所具有的“真实”的意义。意义本来应该因人而异,为了统一思想,就把事情与事情的意义混为一谈,全说成是发生在我们身外的“真实”。“文革”话语语境或视野,就是这样形成的。
而事情的意义全靠几个主题词支撑着。家琪认为, 问题不在如何还原这些主题词也就是“永恒命题”,而在于看这些“永恒命题”是如何成为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样子,如何使我们信服并不知不觉也变成了我们的话语方式和对“真实”的信念的。(第48页)
这里应该既关涉到价值论,也关涉到知识论;既然“文革话语”本身关涉到两者,而且是两者不可分割的结合,家琪的分析议论就谈不上是“混淆”,而毋宁说是切中要害。如果只攻其一端,则可能偏了方向。
晓芒认为家琪理论上最大混淆的一个表现是,将“文革”误区说成是“过分反思”,而不是“不准反思”和“非反思”。我仔细读了家琪书中有关内容,没有看出这样的意思。当谈到反思或非反思问题时,家琪主要是指自己的态度,特别是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反思或非反思,从根本上说,是个人的事情。“文革”期间究竟是反思过多还是根本不能反思,因人而异,不能一概而论。就占统治地位的话语视野而言,用反思或非反思去界定它,恐怕没有什么意义;但得承认,它也有一套完整的知识体系。
关于反思或非反思问题,家琪的态度是,“在反思中以非反思的方法对付过分反思的自我症状,这是一个类似于悖论的怪圈,然而又正是我们现在从事思想活动时必须有所警觉的着眼点。”(第151页)“在反抗过分反思的同时,也反抗着遗忘和无所谓。”(第184页)我很认同他的这一基本思想和态度。
与此相关联,晓芒认为,家琪选择走出“文革话语”之路,不是反思之路,而是怀疑之路,从忠、纯情和追求崇高跌入遗忘、痞和渴望堕落。
晓芒的这一评价是不准确的。即以上面所引家琪的话(“在反抗过分反思的同时,也反抗着遗忘和无所谓。”)就可以说明这一点。我认为家琪走出“文革话语”之路既是反思的,又是怀疑的;不怀疑如何反思?
这里有一点须辨析清楚:所谓的“怀疑之路”或“绝对的怀疑主义”是否一定导致遗忘、痞和堕落?我觉得要将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区别开来。虚无主义就是晓芒所说的遗忘、痞和渴望堕落等等,而家琪所持的态度是怀疑主义而非虚无主义。
家琪承认,“文革”之后出现虚无主义具有一定的必然性,但他并不认同这种虚无主义。他说:“中国文化未经真正(指具有完备理论形态)的怀疑论、不可知论的洗礼。说是好事,是使中国人从无文化认同上的危机感,说是坏事,是这些纯属理论上的纠缠未成为真正的学术问题,使学术的纯粹性始终得不到学界的承认。而‘全知全能’和‘纯主观也就是纯客观’的所谓‘天人合一“的思想遗产在这个世纪即将过去的今天,倒可能遭致真正虚无主义的腐蚀,而且是从骨子里弥漫开来的虚无主义的腐蚀。”(第38页)这里怀疑论与虚无主义不仅区别开来,而且是对立的。
他还说:“人开始生活在抽象观念中,为抽象观念而厮杀、而献身,到最后再走向反面,全然不信任何观念性意义的价值引导,这恐怕是‘文革’以来对我们民族心理素质的最大损害。”(第87页)这里对虚无主义的批判也是十分明显的。
其实“痞”也不可一概否定,它在破除“文革”话语神圣化方面确实有作用,所以家琪也谈到自己某种渴望堕落的欲望,但他在这样谈的时候,同时就超越了痞和堕落等等。在病重动完手术的当天下午,他编了两首打油诗念给妻子听,有“大胆”、“无胆”、“听话”、“党”、“革命”等字眼。他说,这是“想拿语言开开玩笑而已。”(第36-37页)你也许可以说他痞,我觉得这只不过是含泪人的嘲讽,认真者的玩世不恭,根本不同于骨子里透着虚无的那种。
家琪对此说得最为透彻的是下面一段话:“必须从‘一种真相’中走出,为的是‘快乐地生活’。这一点,注定了我们这些‘出走者’是叛逆者,是毁坏神圣和乐意看到精英们在‘另一种真相’面前无地自容时幸灾乐祸的凡夫俗子;然而既然是出走、叛逆和幸灾乐祸,也就不可能‘快乐地生活’,于是不得不将自己置身于某种在说出‘另一种真相’的同时再走出、再叛逆、再对自己无地自容而幸灾乐祸的无休止的自我纠缠之中,有时甚至也暂时冒充为神圣的维护者和抵抗堕落的精英。”(第246-247页)这里“快乐地生活”也就是晓芒所说的遗忘、痞和渴望堕落。
家琪在书中花了较多篇幅对比布莱希特和汉斯.昆的诗歌,并自己改写他们的诗。从中可以看出,他在认同“渴望堕落”和享受生命的“诱惑”的同时,又在极力抵抗着这种诱惑。而且这似乎是一个永无止息的过程。(第249-253页)
晓芒称家琪为绝对的怀疑主义者,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再相信任何客观真理”。通读家琪全书,我发现,他确实整个对“真理”这一概念产生了怀疑。前面关于事情和事情的意义之区别,就表明了这个意思。既然人们通常所说的事情的真相、真实、真理,其实只是事情的某种意义,因人而异,人言人殊,那就确实没有什么纯粹客观的真理。
晓芒说这种怀疑主义是绝对的,大概是指它十分彻底,即“怀疑一切”(类似于马克思的座右铭)。令人奇怪的是,马克思尽管怀疑一切,却耗费一生心力写出《资本论》这样的巨著,他至少并不怀疑自己写的东西是“真理”。
我想,一个怀疑主义者如果真正彻底的话,就会连自己的怀疑也怀疑。因此,在似乎否定一切的同时,他又必须有所肯定;一方面“动摇或瓦解理性本身的那种无情的彻底性和自信心,使我在追求知识的系统化中不致‘变得片面’,变得‘敌视人’,另一方面又必须承受自身的那种非常内在而又深切的迷惘和痛苦。”(第194页)
晓芒将这称为家琪的自我矛盾,意思是不应该有的,是走错了路(怀疑之路)。我认为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属于正常态。家琪并非被动地感受到这种矛盾,而是主动营造这种矛盾。他在书的上篇结尾处说:“让视野沉没,让隔膜、生疏、断裂、陌生,成为生活的真实。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使自己感受孤独;只有孤独者,才可能对现存的一切重新发问,并为一种关于可能性的焦虑所激动,从而与生活发生新的联系。”(第145页)
晓芒评论说,由于家琪走着这条怀疑之路,表面看来走出了一段漫长的思维进程,实际上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中国式的智巧”上来,还停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动。
家琪书中确有多处谈到中国式的智巧。他在谈真相的诱惑时说,对此采取一种不置可否、泰然自若的态度是中国式的智巧。他是采取这种态度。(第253页)
在另一个地方他更集中地谈到智巧问题,认为这个词足以概括中国人的品行、性格乃至文化特征。它在当代的表现则是“五不讲”(不讲原则,不讲道义,不讲明天,不讲规范和不讲同情心)。“文革”期间,有人在走资派下了台后设法接近并讨好对方,家琪说这样的人就是智巧之士。(第137-138页)
家琪承认,给中国社会的改革带来大气象的,恰恰是慈禧、袁世凯这样的智巧之人,而不是谭嗣同这样的志士仁人,这是一个事实。(第139页)但家琪这样说的时候,并不是赞赏或认同这样的智巧之人,而毋宁说他对中国人的智巧是深为厌恶的。
他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矛盾:一方面对中国人的智巧深为厌恶,另一方面在生活中又不得不表现出自己的智巧,否则无法活下去。“文革”之后是“视野的沉没。‘文革’、‘知青’年代的浪漫与理想渐渐让位于心计的智巧和功利的筹谋。”(第140页)与此同时,他又在不断地抵抗着这种“转型”:“人其实都走不出自己的‘一时需要’和‘成败标准’;走不出而又要努力使这种“需要”和“标准”尽行剥落,这正是知识分子的卓绝努力。”(第214页)
当家琪坦然说出“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也免不了中国式的智巧”时,他就超越了智巧这一层面。例如他问:“难道我们真就这样几十年、上百年不变地在真相与诱惑面前如此熟悉地泰然自若下去吗?”他的回答还是不置可否。(第253页)也就是说,他对不置可否这种态度本身也是不置可否,对智巧本身还它一个智巧——即以其人之道,还之治其人之身。
就我对家琪的印象,他不但没有中国人通常的那种智巧,而且是一个不断的不识时务者。在认为必要时,他对社会事务不仅不会置身事外,反而会顶着风强行出头,“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样的事例在他的书中也有反映。
(写于2003年5月)本文曾发表于《粤海风》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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