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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书法惹的祸

时间:2006/10/26 作者: 冬忆 热度: 94505
    善来庄的人们一向有书法欣赏的爱好,并且很有些欣赏水平。只要一有书法方面的话题,随便认得几个字的人都能就诸如真草隶篆、书法大家和功夫深浅等等方面说出些道道,并且绝对不是胡吹乱侃。

    善来庄之所以有如此特色,据说和从前村子里财主多有关。财主多读书人就多,读书人多会书法和懂书法的人当然也多,久而久之,村里人耳濡目染,就渐渐形成了此种独特的文化氛围。田里的一处处墓碑和村头歪歪斜斜的几处牌坊,以及很多高门楼上退了漆的牌匾和许多家里仍然挂着的被烟熏得黑黄的中堂上那些透着功夫的或清楚或模糊的各种字体,无不表明从前这里的确是一个书法文化根基十分深厚的地方。

    然而不知从啥时候起,善来庄真正会书法的人越来越少了,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村里除了地主分子刘老五还是真正的书法高手外,其余都是眼高手低的半瓶子醋。

    偌大一个村子,满街的标语口号和大字报竟然没有一张上得了台面的字。书法文化的式威使村里相当一部分人感到不安,于是就有人谋求重振以前的书法雄风。练习书法必须从娃娃抓起,于是在善来庄小学就忽然涌起了练习书法的热潮。尤其在四一班,四十六个学生中就有差不多三十个都在练习。

    家长们鼓励孩子练字,大多是以“字是门面头儿”、“好字有一手,随便天下走”作为口号的。而孩子们一哄而上练习毛笔字却多半是为了赶热闹写写大字报什么的。

    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大字报多是署名的,哪张大字报的毛笔字漂亮就特别吸引众人眼球,笔者脸上就有光彩,找代笔的人也自然就多,说不定还会招来一些姑娘们的瞩目。然而一手好毛笔字不是济公的丸药----手到即来的事情,它不仅需要工夫,也要有些天赋,恐怕还得有点静如处子的心境。而这些学生娃们即使都有书法天赋,也未必有那静如处子的心境,又加上绝大多数人练习时间都不足一年,所以,虽然他们也很用功,但由于急功近利就难免心情浮躁,因此他们的毛笔字大多都写得不怎么样,都和沾了墨水的屎壳螂爬的差不多。

    然而,在这些练字的学生当中,良子和海丁二人却和班里其他同学不一样。他们二人的毛笔字写得远远高出全班乃至全校的其他同学们,就如同鹤立鸡群一般。

    良子练习书法三年多,工于正楷;海丁练字则已有七年,惟善草书。两人的字体风格迥异,但是无论在班里、在学校乃至在各自村子里皆已小有名气。

    良子是善来庄的,大名叫林子良。良子上一年级时就开始练习毛笔字了,这是他爹大川的安排,大川是四一班家长中最早有这种主意的两个人之一。

    大川小时侯在私塾里当过两年陪读,教书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大川喜欢跟先生学习写字,先生也很愿意教他。家境的原因使他终于没能如愿,大川就把练习书法的夙愿最终转寄到了良子身上。

    尽管良子常常交不起两块钱的学杂费,大川还是想尽办法为他不断置办笔墨和纸张,从来没有因为缺笔少墨影响良子练字。笔墨问题不大,纸的问题不算小。于是全家老少齐动员,废旧作业本,大队和生产队的废旧书报等等,凡是能弄到的能够往上写字的纸就要。这就从物质方面基本满足了良子练字的需求。

    大川认为练书法就要有老师,最好的老师就是同一生产队的书法高手刘老五。解放前,虽然善来庄一带书法高手不少,但刘老五的书法仍然是一枝独秀。当时三里五乡的人家定契约、查八字、换喜帖、下丧葬帖、刻石立碑、树牌挂匾等等事宜,凡是有点头面或者讲究些的,都要请刘老五拟文字。很多人家以得到刘老五的笔墨为荣,而作为回报刘老五也会相应得到一些润笔之仪。

    如果善来庄一带的人夸刘老五的书法好或许会被人讥笑为井底之蛙,而后来一位下放劳动的某全国知名书法大家偶然见到刘老五的字以后的几句评语,印证了刘老五的书法的确不同凡响。那书法大家感叹道,果然是险山恶水藏美玉啊!此人如生活在城市,书法界应该早有一席之地,埋没了,埋没了!有人就笑那书法大家,连你这老革命出身的书法名家都下放到农村劳动了,一个穷乡僻壤的五类分子有啥埋没的?

    大川领着良子备了礼物找刘老五拜师,刘老五死活不答应收徒,也拒收礼物,这让大川很不理解。不过刘老五看了良子写的字以后,还是很热情的许诺一定会尽力关照良子练字,条件是不许把这件事让任何人知道。如今可不是当年,他刘老五现在可是黑五类分子中的两类----地主加右派。村里每次开批斗会几乎都有他,即使批斗别人也往往要让他陪绑,他不想连累大川父子。

    刘老五亲自示范写了几个字,又给良子讲怎样运笔、怎样注意间架结构等等,让良子照着练。平时,大川每星期一准带着良子去刘老五家两次,每次刘老五都针对良子的字进行批讲。一段时间后,刘老五又给良子一本柳公权的两碑拓本印刷字帖,嘱咐良子用心临摹。

    良子练字认真刻苦,上下学都带着笔墨。在学校挤时间练习自不必说,回到家里仍然一有空闲就写,晚上,在小煤油灯昏黄的光亮下,常常练到深夜。幸好良子能把布置的作业大多当下就完成了,很少占用课外时间。良子练字从笔画到字型必用心揣摩,刘老五又精心指点,或许是他有这方面的天分,他的书法提高很快。终于有一天,刘老五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容,他对大川转(zhuai)了一句古文:孺子可教也。

    海丁是离善来庄三里地番丁屯的,番丁屯的孩子都要到善来庄上小学。海丁七岁该上学时偏巧腿上长了疮,他的疮疾说来也怪,象雨后春笋般此起彼伏,一直连缠了将近三年才痊愈。等他上一年级时已经十岁,他比班里同学都大了三四岁。在他长疮的三年间,两条腿的使用率非常的低,但是双手还是很健康。他爹老石头并没有让他的手闲着,老石头开始让他比猫画虎学写毛笔字,这是不怎么用腿的活儿。街坊邻里都觉得老石头的举动怪新鲜,村里的孩子从离开娘的怀抱就学放羊割草,老石头的举动似乎和他家祖祖辈辈抡锄头的背景不相符。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你是木匠的儿子学绣花-----下辈儿改做细发活儿啦。老石头不管这些,现在新社会了,新人新家新气象,咱家怎么就不能改改规矩学做细发活儿?

    老石头家没有一点文化遗存,也没有给海丁拜师求教的条件。老石头本来就不知道练习毛笔字该如何下手,何况对一个根本没有踩过学校门的顽童?他的指导更象盲人走夜路。但老石头硬是凭借一股执着之气,想尽一切办法创造条件,以其独特的方式让海丁练习毛笔字。别看老石头大字不识一个,可是他特别喜欢袅笔字,番丁屯的人把草书或连笔字统称为袅笔字。他曾经顶着烈日包着十五个鸡蛋步行二十里地请人用黄草纸写了十页袅笔字,拿回来给海丁当字样儿。他特别交代写字的人不用一笔一画,要袅笔字就行。他让生产队会计欣赏他求来的袅笔字样儿,上过小学五年极的会计皱着眉连懵带唬才认出不到三分之一。这使老石头异常兴奋,他觉得这才是真正高手写的字。

    老石头叮嘱小儿子海丁用心描,还不知道字为何物的海丁手执毛笔象拿一根湿榆木打饵棒似的在纸上一抖一晃地画。海丁的大哥说咋看着写的不象字啊?老石头颈上就暴起青筋质问道,你说象啥!你认得字吗?你认得字吗!海丁的大哥笑着说象屎壳郎爬的。老石头吼道,放屁!你爬给我看看!啐了一口又挥动老拳要打,吓得海丁大哥撒丫子跑了,从此再不敢胡说。

    别看海丁在班里年龄最大,可学习并不怎么好,二年级时还蹲了一回班。但他秉承父训,练字的刻苦程度丝毫不亚于良子。学前三年练字虽然属于瞎摸索,成效不大。但是他却练出了些腕力和臂力,知道写字的时侯怎样运笔用力,丝毫不哆嗦,这给他入学以后练字打下了良好基础。

    海丁练字很少临摹正楷字帖,他临的帖多是草书,这和老石头的主观引导有很大关系。另外,当时比较规范的名家字帖他不好弄到,而各种草体字却比较容易见到,尤其是毛主席的手迹,几乎随处可见。这正好合了老石头的口味,他对海丁说,就照着毛主席的字样儿练,不管那啥王西之王东之,还是留公犬(柳公权)留母犬的。所以,海丁近一两年特别醉心于毛泽东的字体,诸如“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人民服务”等等和不少毛泽东诗词手迹他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下来,海丁的草书尤其是毛泽东诗词等手迹很有些象一回事了。他家的屋里贴满了他临摹的毛主席诗词手迹和最高指示草书条幅,就连四一班教室里也贴了不下七八条他这样的作品。据说学校领导也准备让他在校园里摹写毛主席手迹标语牌。在番丁屯,海丁更是早就压过了大秀才而成了全村第一杆笔。

    老石头对海丁的学习成绩似乎并不很在意,而对他练字的事儿却非常关心,也比较满意。他觉得把儿子培养到目前这样是他有生以来最得意之作,儿子给他争了光,让他差不多化解了憋在心头二十来年的伤痛。

    他永远忘不了那年春节前,番丁屯唯一上过几年私塾的文人大秀才因为和他争一掊牛粪闹翻了脸。老石头不怕大秀才,可是春节到了,不能再求他写春联有点麻烦。幸好这事难不倒老石头,他买了大红纸就去善来庄找刘老五了。

    多年来老石头一直给刘老五家打短工,刘老五喜欢卷嘴儿,老石头也好这口儿,一来二去两人卷嘴儿成了家常便饭。卷嘴儿就是开低级粗俗的玩笑,有时上至祖宗八代下至儿女子孙都会被卷进去,常常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不骂得昏天地暗不过瘾。有时也有因为卷嘴儿过火翻了脸的,但绝大多数不会,熟人之间才卷嘴儿,而且越卷越熟。因为卷嘴儿刘老五和老石头的主雇关系变得很随便,刘老五年年待老石头也不薄。老石头觉得就仗着这点由头去找他写几幅对子绝对没问题。

    刘老五一边写着对子也不忘和老石头卷嘴儿,不过老石头没有像从前那样不甘示弱,针尖麦芒地对着来。刘老五可是方圆三二十里第一杆笔,一般人求他的字不容易,尤其在临近春节时,因此老石头有意让了刘老五半嘴。可使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刘老五却没有过瘾,把卷嘴儿变换一下形式继续下去了,他给老石头家头门上用大草字体拟写了一幅七言打油诗的对联:手拿铜锤门前站,谁来爬墙头砸烂!横批,过破五不算。

    其实刘老五并没有打算把玩笑当真开多大,他有意多写了一幅大门口上的对联以备替换。他觉得这幅恶作剧对联贴一贴就会被人发现,或者贴上之前就会被发现。但他没想到番丁屯只有大秀才自己勉强算得上半个文人,而大秀才又刚刚和老石头闹了别扭,即使大秀才没和老石头闹别扭,也未必能完全认得出他龙飞凤舞的大草字。结果这幅对联在老石头家大门口赫然贴到了大年初二上午。此前老石头也曾经叫两个背过三字经和百家姓的娃娃看过,娃娃们也不过猜得三两个字。老石头说,娃娃,你们会背那么多字,这几个就不认得啦?娃娃说这些字太袅笔了,老师没教过,我们咋会认得了?直到邻居家有个在省城开封上学的亲戚来拜年时才被发现。实际上除夕早上大秀才给老石头的娘拜年时就发现了这幅对联,大秀才还是弄明白了对子上的内容。刚一离开他就笑得岔了气,回家又说了一回,笑得家里两三个人都喷了饭。秀才对这件事并没有大肆宣扬,但他也没有告诉老石头。事实上村里许多人都比老石头知道得还早。

    这次玩笑突破了老石头的心理防线,整个春节期间他都没有出过家门,也不到亲戚家拜年,天天喝酒多吃饭少,刚过破五他就病倒了。刘老五听说后便亲自登门谢罪,并带去了一坛善来庄老酒、两封点心和一大块熟牛肉。老石头并没有怎么怪罪刘老五,他觉得这件事情也不能都怨刘老五,谁教自己也好嘴贱哩?而且多数情况下还占上风。不过刘老五也真是野狗蹦了他爹的小老婆以后养的东西!吃墨水的人咋就忘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圣训?咋就不按套路来啦?这不是在大街上往我脸上撒尿吗?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面对刘老五透着微笑的熟悉面孔,老石头最终似乎原谅了他。但他还是当着刘老五说了一句沉甸甸的话:以后我家再难也要让孩子学读书写字,而且还要专门学那写袅笔字!

    刘老五觉得自己输了理,老石头又是病体,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讪着脸顺口说,那好,我来教,不收你一文钱束修。老石头冷笑着说,天下的先生都没了,再去请你吧!刘老五本来想再卷一次嘴缓和一下气氛,但他终于没有开口,就又讪笑着说几句道歉和安慰的话告辞了。

    从此,老石头再也没有和谁卷过嘴儿。

    外边的学校大都已经停课闹革命了,善来庄小学却仍在勉强维持教学。这其中原因或许是由于善来庄地处三县交界,交通闭塞,对外界情况反应较为迟钝;也或许是因为学校贫协代表一直坚持暂时不让停课。可是善来庄也并非世外桃源,校内校外的许多活动还是经常会把教学秩序打乱。学生们常常会停课去参加一些报告会、批斗会等等,昨天下午四五六年级的学生还参加了一次村里组织的批斗会。

    四一班上午第二节是语文课,老师讲塞翁失马,大家都对这个故事非常感兴趣。正在静听老师解释故事的寓意“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坐在后排的海丁突然大声发问:“老师,要是塞翁的儿子没有摔坏腿呢?”大家都不理解海丁提问的意思,都带着茫然的神色回头看他。

    老师停顿了一下,艮艮地说:“可是,可是他摔坏了,书上这么说的。”

    海丁又提高了嗓门问道:“假如实际上他没有摔坏呢?”他的嗓音清脆而洪亮,很有震撼力,似乎在肯定塞翁的儿子确实没有摔坏腿。海丁的连续提问引起同学们大笑,有的学生还出怪声起哄,吓得两只从烂了玻璃的窗洞飞进教室的麻雀又回头逃了出去。

    老师面带笑意缓缓地说:“即使他没有掉下来摔坏,也会被那匹马踢伤或者咬伤!”教室里又是一阵哄笑。海丁摇头晃脑还要继续发问,语文老师被学校领导叫走了。

    剩下的半节课时间又是自习,那时的自习时间特别多。自习课上教室里充满了自由气氛,交头接耳的、看画册的、玩东西的,后排还有两个高个子趴在课桌上打瞌睡,嘴水把书本湿了一大片。其余的人有的在都嘟囔囔背最高指示,有的在不声不响练习毛笔字。

    教室里乱哄哄的,良子虽然是班长,但是他管不了。良子从一年级开始就当班长直到现在,以前他在班里说话很管用,一个时期以来就不行了。不要说自习课,不管哪个老师上课都没有了从前的课堂秩序。老师说话还不好使,何况他一个学生?班里乱就乱吧,好象大家都喜欢这样。他也只好顺其自然,不再管那么多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良子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环境,这不影响他做任何事情,老三篇和那本毛主席语录就是在这乱糟糟中背熟的。良子也更喜欢在这种时候练习书法,在这种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的混乱中他反而很容易专心致志地进入意境。

    班务方面的超脱促进了良子对书法的执着和痴迷,使他进步更快。他已经不再局限于临摹柳公权、颜真卿的字帖,离开字帖他也能把正楷字写得中规中距,同桌闻才说他写的和字帖差不多。而良子背地里的老师刘老五却说还嫩着哩,要真正写出柳骨颜筋,写出自己的风格,非得把家门口南池塘的水涮黑不中!嫩归嫩,不过在全校学生中良子和海丁的书法确实已经形成各领风骚、平分秋色、无人能比的局面。无论学校内外,凡有写楷书的人就找良子,要写草书的就找海丁。

    良子刚刚写了不到一页,同桌闻才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使他正在写的“动”字的一撇往一边抖去,抹下了一大块黑。闻才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瓷人儿放在课桌上,小声对良子说,书法家,别写了!咱们学着昨天开刘老五的批斗会吧。

    良子端详着这尊小瓷人儿:坐姿,有三四寸高,黑白二色,十分光亮,似佛非佛,似笑非笑。其实良子也不知道什么样子才象佛,但是他怎么看一点都不象刘老五。刘老五满头白发,小瓷人儿的正头顶是光光的,周围却是一圈黑黑的头发;刘老五常常哭丧着脸,小瓷人儿却似笑非笑的。闻才说高帽子一带什么白头发黑头发光头顶统统都看不见了,再说你没有看见过刘老五笑吗?他笑的时候和哭也差不了多少。

    闻才好象早有准备,说话间就把一个白纸糊的小高帽给瓷人儿套了上去,乍一看那滑稽相还真有点象刘老五在舞台上的样子。良子也很想和闻才一起玩这游戏,不过良子不想把小瓷人儿当作刘老五,因为它不象嘛,他总觉得玩这个游戏有点别扭。昨天的批斗会上,良子很少抬头正视舞台上的刘老五,好象是他对不起刘老五似的。海丁领喊口号时良子的声音老是低沉而含混不清,手也举得不高。幸亏没有外人知道刘老五指导他练习书法这件事,闻才也不知道。今天玩就玩吧,自己心里不把小瓷人儿当成刘老五就中了,当成谁呢?就当成和刘老五同台被批斗的大队长吧。小瓷人儿更象浓缩了的大队长的形象,五短身材白白胖胖,经常穿一身黑色哔叽尼中山装,秃头顶上时常泛着亮光,周围的头发却是黑亮,大锅饼脸见人时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对,它就是大队长!

    闻才确实早有准备,他把字典当作舞台,把两张三角状的红白小纸片递给良子,让良子分别写上“共产党万岁”和“国民党万岁”。良子说为啥要这样写?你自己不会?闻才说你写得好呀,你没见昨天刘老五拿的旗上那毛笔字就非常好看,你知道谁写的吗?听说是叫刘老五自己写的。这个情况良子知道,他从内心完全支持造反派的革命行动,但是让刘老五自己给自己高帽子上写字他心里说不清是支持还是反对。现在闻才让他写他实在不情愿,我又不是刘老五,凭什么让我写!但是经不住闻才软缠硬磨,再说闻才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用的砚台还是闻才送的呢,所以最终他还是写了。

    昨天的批斗会上刘老五的罪状是反革命两面派,主题是指刘老五解放前当善来庄保长期间是一棵墙头草,哪边风吹哪边倒。那年月各种武装力量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小小保长见谁都得笑脸相迎,一不小心不仅村里会吃更大的亏,弄不好自己吃饭的家伙儿也可能搬家。刘老五虽然不是共产党的基层干部,又是地主阶级,但并不敌视共产党,他在应付方方面面的同时也为共产党做了不少的工作,八路军来了要筹集粮饷他从来没有迟慢过,而且多数情况下还超额完成任务,他也曾经掩护过不少地下共产党人。仅一九四七年那次,他为了解救村农会里被还乡团抓捕的十二名党员,差一点被砍了脑袋。但是革命造反派没有宽容他这段墙头草的历史,于是他那地主、右派两顶帽子以外又添了反革命两面派的桂冠。

    良子不小心把写着国民党万岁的小纸旗弄坏了,他又重新写了一个,而把弄坏的纸旗儿随手一握扔到了地上。闻才把小瓷人儿武装得俨然一个批斗会上的刘老五,他用铅笔一会儿敲着课桌,一会儿敲着小瓷人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在教室里审判开了刘老五,兴奋得把铅笔都敲断了。看着闻才那高兴劲儿,良子也摇摇脑袋笑了。

    如果良子把这面弄坏的小旗儿撕碎也就好了,他的疏忽在于他扔掉的已经烂了的三角形的白纸片上那五个敏感的字眼依然清晰在上,这让班里一个叫朱标(后来改为朱卫彪)的同学发现了。朱标两手托着小纸旗儿,仿佛托着一个点燃了导火索的炸药包,圆瞪着的眼珠子差一点就要从深陷的眼窝中掉出来。仅凭字体朱标完全可以知道是良子所写,但他还是声嘶力竭地连声询问:这是谁写的!这是谁写的!良子见朱标那一脸好象读到了世界末日咒语似的惊恐,不屑一顾的呛他道,我写的,怎么啦?朱标象看陌生人似的盯着良子,结结巴巴地质问,你,你,怎么能写国民党万岁?!闻才和良子都给他解释,但是难以消除朱标的惊疑。

    这当口儿,海丁从后排踩着课桌跳了过来,从朱标手里要过皱巴巴的小纸旗儿,歪着脑袋问良子,这是你写的?在得到了良子的确认以后,海丁和朱标一样没有理会闻才和良子的解释,扬起小白旗大声喊道,大家快看看啊,这是良子写的反革命口号!他竟敢写国民党万岁!海丁响亮而有些声嘶力竭的叫喊如同扔下一颗炸弹,使同学们都目瞪口呆!瞬间的宁静之后,海丁突然振臂高呼,打倒林子良!又是瞬息的宁静,接着就爆发出了众人齐呼的口号声浪。海丁连呼三次,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大多数同学都跟着喊了起来。很大的声浪惊吓了栖息在瓦房顶上的麻雀,扑楞楞飞出窗外,荡下了许多尘土,有的学生就拿着书本来回的煽,生怕灰尘会落在自己头上。

    在一阵阵喧闹声中,班主任老师来了,教室里静了下来。所有的同学都注视着他,海丁一边向老师汇报一边把那张小白旗儿交给了他,那神情如同战场上胜利的一方上缴战利品。没等老师说话,海丁又突然振臂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打倒现行反革命!国民党的孝子贤孙梦想变天我们答应吗?-----坚决不答应!海丁领喊得很紧凑,后边一句很有些拗口,这一问一答的句子实在不好掌握节奏,他一口气喊下来了,大家却接不准了茬口儿,参差不齐的嗡嗡声完全失去了口号的气氛,有些同学憋不住就笑了起来,继而哄堂大笑。海丁红了脸,挥起胳膊在空中划了个圆弧,大声呵斥道,笑什么笑!没有一点阶级觉悟!班主任嘴角一挑似乎也想笑,但很快转成了一脸的严肃,他向大家摆手示意,让同学们安静下来学习,接着把良子和闻才一起带到办公室询问情况。

    班主任昨天也参加了对刘老五的批斗会,他经过了解,认为良子和闻才模仿造反派批斗刘老五的主要情节并没有出入,如果红卫兵们没有错,俩小孩子不过是玩一回过家家就有错吗?怎么突然就成了写反动口号的现行反革命了呢?如果说有错误的话,那也是红卫兵们的做法有问题。但这件事是不好去让红卫兵们来评判是非的,况且这件事的起因是朱标从地上捡起了这张小纸旗儿,而班里的一些同学就是盯住了上面“国民党万岁”这几个非常敏感的字眼儿。如果抛开事情的全过程而单独片面理解,说不定就会有问题,或许还是政治方面的大问题!班主任耳闻目睹过的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断章取义的事情太多了。他是富农出身,社会关系也不怎么纯洁,他觉得自己底子毛,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尽管他平常事事小心,八面玲珑,但是近期还是有人贴了他的大字报。他觉得自己没有条件去冷却这些孩子们的革命热情,那样说不定就会引火烧身!班主任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吸烟,直到烟头烧住手了才掐灭在烟灰缸里。他叹了一口气对良子和闻才说,这件事也没什么,不过有的同学可能有误会,你们还是再到班里向大家说明一下情况,解释解释吧,我想大家也许会明白和谅解的。两人都说,我们刚才向大家解释了,可他们就是不相信!班主任站起来说,再试一试吧。

    良子和闻才又回到班里,重新给同学们说明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良子的眼里已经噙着泪花。海丁、朱标等几个同学却联合起来驳斥他们的说明理由。说你良子亲自写国民党万岁的字条又扔在过道上,这不是写反革命标语是什么!闻才马上说白纸旗是弄坏后不能用了才丢掉的。海丁也马上站起来揭发闻才说,你爹当过国民党兵,你们是一个鼻窟窿出气!是一丘之、之貉!他不久前才学到的这个成语在运用时还是读错了,把貉说成了ge。

    闻才他爹确实当过半年国民党兵,那是蒋介石嫡系部队新五军反攻华北解放区时被抓了壮丁,不久就逃跑了,展转一个多月才回到了家里。海丁和闻才本不是一个村子,闻才他爹这段历史知道的人并不多,不知怎么却被海丁探听到了。这一招儿果然管用,闻才马上坐下来,变成了南坑里的蛤蟆-----塌气了。

    良子又辩解说,我家是贫农,我大爷被国民党抓走过,还打折了一条腿,我们家和国民党有刻骨仇恨,我咋会替国民党喊口号?海丁冷笑着把身体转了大半圈,面向大家说,你大爷被国民党抓走没有叛变吧?你为啥给国民党喊口号谁知道啊?是忘了本吧?背叛了贫下中农吧?革命造反派揪出来的叛徒还少吗?刘少奇是中央的,还是叛徒内奸哩!良子听着这话脑袋懵懵的,一时不知道怎样回驳,只是双目圆睁对海丁吼叫道,你才是贫下中农的叛徒咧!你才是…… 他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离开座位向海丁走去。

    若论打架良子不一定是对手,海丁大他三四岁,个子又高,很有些实力。不过海丁一看来者那双公牛发怒般的红眼圈,还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身子,接着有些变了声地叫道,怎么,你还想打人?还敢向无产阶级革命派发动进攻?……“打倒叛徒!打倒反革命!打倒林子良!”一阵高昂的口号如同擀面杖乒乒乓乓敲在了良子头上,使良子也成了塌气的南坑蛤蟆。但是他的怒火并没有凝固,反而更加炽烈。他紧咬牙关,把拳头攥得榔头一般,直向海丁的面门捶去,吓得海丁慌忙往后一闪。良子的拳头还没有触到海丁,就被班主任拉了回去,班主任把良子拖回座位上,面向班里大声吼叫道,都给我静下来!这一声喊透出了他空前的威严,班里马上静了下来。他又黑着面孔大声说,大家谁都别争论了,谁也不许乱嚷嚷,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有问题,怎样认定落实都要等向学校领导汇报以后再说!

    放学后,几个要好的同学和闻才一起七嘴八舌安慰良子,都说你别担心,不会有什么问题,良子也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次放学后良子比平时到家的晚。家里没有一个人,他们都去十多里以外挖河了,午饭就在工地上吃,五岁的小妹妹也跟着娘去了工地。堂屋门锁着,良子没有去开,他径直推开了厨房的篱笆门,他平时每天放学都是这样,厨房里总会有娘在做饭,而今天没有。只见土坯灶台上的破木升里有大半升干薯片,灶门前有两小堆烟煤,一堆是干的,一堆是湿的,另边还有一小堆麦秸,对着灶门是空空的灶窝。娘在早起上工前就给他预备好了这些东西,让他上午放学煮红薯片。麦秸和干煤是生火用的,生着火以后再添湿煤,这样才旺。每天放学后他都觉得很饥,总要先找吃的,即使生红薯片也要先吃几片。这次良子却好象没有饿意,只是感觉燥闷犯渴。他不等放下书包就咕咚咕咚灌下半瓢凉水,这才觉得清爽了一些。良子把书包放在炕上,慢慢腾腾地坐到灶前生火。他平时帮娘做饭,学会了生火烧煤,这次却不顺利,把仅剩的几根火柴都用完了才引燃了麦秸。不知是这次的煤不好还是什么缘故,仅生着了一小半,他就用力拉风箱,风箱前后风门有节奏的吧嗒吧嗒声一阵紧似一阵,可是火不仅没有烧旺起来,反而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熄灭。没有了引火的东西,他也没想着去借,只是呆呆地坐着。

    土墙外同学二盼在喊他,二盼每次上学路过都要喊他,如果他在家就答应着出去,即使还没有吃完饭他拿点什么吃的也要走,他不喜欢因为别人等他浪费时间。这次二盼一连喊了几声他都没有吭声,他一动不动的坐在炕前望着自己的书包。说是书包,其实只是用姐姐的旧扎巾包着书本。他好象还没有用过真正的书包,他记得班里一个小女生挎了一个五颜六色碎布块缝制的书包,他和一些同学羡慕极了。他包书的扎巾有一个鸡蛋大的窟窿,露出了有些卷曲的书本边角,此时他好想把这些书本拿出来生火。可是一想到去年夏秋时节他和哥哥爬树摘蝉皮下河坡挖香附子,好不容易才卖了五块多钱,交了书费又买了作业本和笔墨,他又舍不得了。

    良子仍在胡思乱想,隔壁的四奶奶来了,四奶奶得知良子家没人做饭,就给他端来一大碗稠糊糊的红薯干小米饭。良子经常帮四奶奶抬水干杂活,四奶奶有点什么好吃的总忘不了他,他也很亲近四奶奶。有一次娘烙饼,娘很少烙那么好吃的饼,正好每人一张,娘叫他送一张大的给爹,他却鬼使神差地送给了四奶奶,为此还受了姐姐的埋怨。

    四奶奶歪歪着小脚走了,他慢悠悠地吃着薯干米饭,不禁又想起了上午的事。良子有些埋怨闻才了,如果不是闻才让自己写那几个可恶的字怎么会惹来这些麻烦?自己本来根本不愿意写,可闻才就是死缠硬磨,说什么你写得好,难道批斗五类分子非要书法家给他们往高帽子上、往白旗上写字吗?刘老五写的好,造反派就叫他给自己写,我又不是刘老五,干吗非要让我写呐?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叫自己毛笔字写的好一些呢?眼下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找良子写字的人越来越多了。今年春节时找他写门对子、写祖宗和神仙牌位的,从祭灶开始一直到大年三十上午都没有间断。这一年来还有不少人找他写大字报哩,大多数人都在大字报上缀名,也有少数人是匿名的,并且还嘱咐他千万不要给别人说谁找你写的。不论谁找他写字,他从不草率应付,不能说都象临帖一样笔笔紧扣,却也字字认真,不是正楷也绝对算得上行楷。他没有给别人写过草书,再说他还不怎么会写。有时候写字会很辛苦,他不怕辛苦,因为辛苦给他提供了难得的实用锻炼机会,使他练字进步更快,连刘老五都说他练字已经上路了。在书法方面刘老五是很少表扬人的,当然他是在私下对大川说的。良子又转而埋怨起自己了,假如不把那片弄坏的白旗儿扔到地上,或者不扔到教室的走道上也许就不会有事。唉!当初为什么不把白旗儿撕碎了再扔掉呢?就是不扔掉装到自己口袋里也好啊。

    良子勉强吃完了四奶奶 送来的薯干米饭,往常他吃这些是不够的,今天或许是饭前喝了半瓢凉水,他已经觉得闷吞吞地饱了。他磨蹭了好长时间才决定要往学校去,往常他上下学都带着笔墨,书包里没办法装,只能拿着,今天他下意识地拿起笔墨时,随即又扔在了土炕上,那块破砚台的盖子散落下来他也懒得去管,只夹起书包慢腾腾地走了。

    良子刚进学校门口,预备铃就敲响了。不知怎么他觉得今天的铃声特别刺耳。他记得挂在教导处厦檐下那口铜铃是那么地好看,声音是那么好听。虽然没有电影地道战里那口大钟浑厚悠远,却也是十分的清醇嘹亮,脆生生无一丝杂音。他在家里就能听到这铃声,他非常喜欢学校的铃声,自打他初进校门那天起就是踏着这简单而美妙的旋律上学下学、上课下课。学校建立后的二十个春秋里,方圆十几个村子里不知有多少孩子被这美妙的铃声迎来送往,在这里完成了启蒙教育后走出校园。可不知怎么他觉得今天的铃声一点也不悠扬圆润,显得是那么短促而尖利,使他听起来是那么陌生,那么不舒服。他的胸口扑通扑通直跳了。良子在扑通扑通的心跳中走进了教室,他往常进来总要环视一下班里,今天他没有。虽然没有低头,眼睛也和往常一样睁着,可就是看不清同学们的脸,但是他感觉到了同学们都在注视着他。

    班主任带着校领导赵好政来到了教室。良子竟然忘记了喊立起,同学们都自觉站了起来,班主任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班主任没有说几句就介绍赵好政给大家讲话。赵好政也很直接地切入了良子写口号的事。他首先表扬了海丁和朱标等一部分同学,肯定了他们敏锐的政治觉悟,及时发现并报告了这一事件,避免了这一事件给学校和社会造成更大的影响。

    教室里很静,良子几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等着赵好政的批评,他有挨批的思想准备,他觉得学校领导一定会批评他,怎么批评不知道,领导总会有理由的。然而他错了,学校领导怎么会上来就批评人呢?那不太没头没脑了吗?赵好政简单向良子和闻才询问了情况以后,就让良子站在自己的位置向全班同学作检讨。

    良子始终认为自己是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的,他仅仅是在闻才的要求下写了这些字条,他的行为没什么错,向同学们检讨什么!自己是革命接班人,难道非要说成反革命接班人不成?绝对不能自己污蔑自己!他没有可检讨的,就又重复向大家讲述事情的经过,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剖开给大家看看。他又流泪了,可是他的眼泪冲刷不凉一些同学的革命热情,谁能看到他心里是红还是黑? 良子还没有说完,海丁那高亢的口号声就淹没了他单弱的诉说,班里所有的同学大约都跟了上去。有学校领导在场,海丁的口号喊得更加响亮,词也更加丰富。需要交代一下,海丁的革命热情如此之高,口号喊得这么起劲儿,并非他和良子有什么过节和仇恨。他们二人平时无任何嫌隙,可以说他除了书法以外对良子还是很佩服的。他之所以这样或许纯粹是他擅长于领喊口号,至于他内心究竟怎么想的如今已经无从考证。

    海丁除了袅笔字写得好以外还有一大特长,就是他的嗓门儿特别高而清纯,音乐术语大概叫音质好、音域宽。他的口齿又是出奇的清晰,如果培养歌唱或戏曲演员肯定是前途无量,只可惜当时没有出现这个伯乐。然而天才总是不会埋没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不论校内校外,学生们每次参加批斗会、报告会和大游行等活动,领喊口号都非海丁莫属。他也很热心于此,处处刻意发挥。他专门用一个五十页的作业本,不知从哪里搜录了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口号词,每天上下学的路上总要喊几嗓子练练,所有这些就使他的口号内容很丰富,喊起来颇具震撼力和穿透力,也很能唤起大家的激情。海丁领喊口号时的调门儿一般都很高,于是跟着喊的人常常拼着嗓子吼还是跟不上,所以不少人不得不用假嗓。一阵阵突然爆发的口号声浪震得仅有的部分窗玻璃似乎在沙沙作响,从窗洞里进进出出育雏的麻雀又是一次次扑楞楞乱飞,扬起一股股浮尘,使阳光透过的地方更显得浑浑荡荡。

    班主任在教室门口木偶似的靠墙站着,赵好政在讲台上双手叉开把着讲桌瞥来瞥去,似乎要从每一个同学的脸上寻找出如何引导和控制局面的答案。赵好政主持参加过许多批判会,老校长就是被他批判了几次靠边站了,于是他就成了学校的实际负责人。赵好政对批判会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但是这次他却犹犹豫豫,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他来班里之前对这件事是作了一些调查的,惟独没有调查当事人良子。赵好政本来打算亲自和良子谈话的,他懂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由于良子是在打过预备铃以后才来到学校的,于是这个计划就落空了。他也曾考虑推迟到下周再解决这个问题,但一想到校园内已经风传四一班有人写反革命标语了,这种事的敏感程度不亚于人群里炸了颗手榴弹。他不敢再往后推了,那样造成的影响会不可收拾。他不愿意给自己留下任何诸如革命警惕性不高、政治嗅觉不敏感和阶级斗争抓得不紧之类的尾巴。于是他决定一刻也不能缓,马上处理此事!

    赵好政原打算首先让良子在班里陈述一下事情的经过,再让他向同学们做一下检讨,然后他再根据情况对学生们作一下总结,让这件事就此划上句号。不料良子始终坚持自己没有一点错误,这让他觉得不能按照自己的思路去解决问题,于是心里就有些不耐烦。但他还是认为要把这件事简单的定性为书写反动口号似乎有些牵强,如果再把这样一个贫下中农出身的学生娃娃当成现行反革命治办说不定会惹人笑话。可是班里部分学生的激情象熊熊烈火越烧越旺,他非常清楚,对这种烈火般的激情是万万不可盲目泼冷水的。别看这些学生年龄不大,他们都是一块块干得冒烟恰遇火种的劈柴,拨弄不好能烧坏人呢,他们的班主任午饭时就被贴了大字报便是明证。重要的是,这样的学生不都是革命运动的主力军吗?没有他们的激情怎能把校内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如火如荼?学校里的革命形势怎能会一片大好?......

    赵好政开始讲话了,他没有明确认定这是一次书写反革命口号的现行反革命事件,但明确表示良子在教室里书写这样的口号是错误的,不恰当的。这反映出良子政治觉悟不高,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和领导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认识不深刻!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不紧,没有真正从思想深处闹革命,...... 这是非常危险的,现在大家必须伸出手来挽救他,向他大喝一声,使他清醒过来 ......

    接着,赵好政让大家发言。海丁 、朱标带头,一些同学紧跟其后。他们的发言大多没有稿子,基本上都是临时发挥,归纳起来大体都是如下程式化的内容:

    一 . 首先用最高指示盖帽;

    二 .揭批罪行: 公开书写反革命口号(尽管校领导没有这样定性,一些同学还是这样说),为国民党反动派鸣锣开道。明目张胆和文化大革命唱对台戏;

    三 . 挖根源:1 . 骄傲自满,滋生错误思想,迷失革命方向。 2 . 脱离贫下中农革命队伍,向国民党反动派靠拢。 四。 坚决批判,肃清流毒,划清界限。

    每个人的发言都不长,虽然多数结结巴巴,东拼一句,西凑一句,常常出现内容重复或突然转折,但都是上纲上线,义正词严。十一岁的良子简直被批得体无完肤了。

    良子从一年级入学就站在讲台上挥舞着小胳膊领唱东方红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他家里穷,学校经常给他减免学杂费,有一次连书费都没有交。老师说这是党和毛主席对贫下中农子女的关怀,他每次都铭记在心,他把感激深藏在心里,而以优良的学习成绩来报答党和毛主席的恩情。他在年级所有考试中没有得过第二名,每次评选模范或五好学生都没有拉下过他,荣誉一直伴随着他几年来的学习生活。然而现在,他挨批判了,他正在享受着差不多只有走资派和五类分子才有的待遇。他困惑极了,打开所有思考的闸门儿也弄不明白,怎么突然间他就背叛了贫下中农,和国民党反动派搅和到了一起呢?难道自己真的变坏了吗?可他心里明明白白装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啊!怎么连有些平时最要好最了解自己的同学也陌同路人了呢?同学们不懂也罢,老师也不了解自己了吗?良子越想越想不通,越想不通就越觉得委屈,越委屈就越想哭。他现在多么想扑到娘的怀里号啕大哭一场啊,可是这里没有娘,爹也不在,这儿没有家里一个人。这里是教室,只有领导、老师和同学们。在这种场合号啕大哭是最没面子的事,于是他终于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他的脸憋得通红,忍住哭泣声却堵不住眼泪,两行热泪在无声无息地流淌。良子此时感到自己挺没有出息的,他和几个小伙伴能奋不顾身堵住公社灌渠的决口,怎么就堵不住几抹眼泪呢?

    下午的阳光从烂了玻璃的窗户间斜照过来,洒在良子满是泪水的脸上,散射出红红的亮光。斜阳照得他睁不开眼,他不得不闭上。可是阳光象淘气似的从他的眼皮和眼缝钻进去,幻化成五颜六色的彩图,一圈圈,一道道,一片片。他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景色,他想要能到那样的地方看看该多么好啊!良子在阳光下做梦,他已经感觉不到没面子了,班里同学们的发言传到他耳朵里只是嗡嗡的一片,他已经根本听不清什么内容,惟有偶尔爆发的口号声使他身体的某些部位猛然发生一丝不易察觉的痉挛,才能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吭哧吭哧喘着气,脑袋似乎快要崩裂!

    这时,学校的贫协代表来了,贫协代表终止了批判会。

    贫协代表是学校所在地贫下中农协会派到学校的代表,不驻校,也不领取学校任何报酬。其主要职责是协助学校对学生进行贫下中农再教育,当然还要参与学校一些重大事项的讨论和决策,在有些地方的学校里贫协代表是很有发言权的。

    善来庄小学的这位贫协代表是本村人,早年给地主扛过长工,又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场上曾经两次立功受奖,二级伤残,是善来庄唯一享受国家优抚的荣誉军人,属于重量级人物。当他发现了四一班的异常情况后,就把赵好政和班主任叫出来询问。赵好政把那片快要烂掉的脏兮兮的小白旗儿递给贫协代表,并和班主任向他说明了情况。贫协代表又仔细询问了有关当事人,他觉得情况并不复杂,于是把脸一沉,挥动右手往下一劈说,马上停止! 他接着说:“糊涂!没事干还是咋啦?有些事小孩子家弄不明白,咱们当领导老师的也弄不明白?这点儿是非面前都犯糊涂还咋着教育学生?用毛主席的话说,这不是连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也弄不清楚啦?这个学生家里几代贫农,在学校品学兼优,咱们哪个不知道啊?他是咱贫下中农的好苗子!刘老五的批判会咱不是都在场吗?俩孩子学学红卫兵批判刘老五,又没有啥出格行为,怎么就成大事啦?这就开他的批判会!还上纲上线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口号,小题大做,弄得学校乱哄哄的,真是吃错药了!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象个嫩芽芽,哪经过这阵势?你们这样委屈他,不知道究竟想干什么!”

    贫协代表的话象鼓槌一样敲击着赵好政的脑门儿,他脸上直冒汗,他勉强笑着说:“老革命说得对,我们也认为林子良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只是班里的学生劲头儿很大,一时疏导不开,就先让他们面对面各自讲讲道理,道理不辩不明嘛,...... ”

     贫协代表打断他的话说:“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我看本来就没有问题,辩什么辩!诸葛亮舌战群儒那都是讲道理的,现在一个人对几十个人能辩得清吗?难道你非要辩出来个现行反革命不中?”

    “老代表言重了,我们只是工作方法不当,还不至于那么糊涂吧。”

    “不糊涂就好!啥都别说了,我建议还是由你赵主任亲自给同学们作解释吧,这和书写反革命口号根本不沾边。另外我看也需要安慰一下那个良子,孩子家别再因此背起个大包袱。就按这样挽住疙瘩吧,你俩看咋样?”

    赵好政依然笑着说,“到底是老革命,站得高看得远,我同意您的意见。不过这帮子学生年龄不大,革命热情高得很咧。眼下他们肯定更想听听你讲革命道理呢,今天可是个好机会,不如您给他们讲讲。”

    贫协代表瞪了赵好政一眼,他清楚赵好政是在向他踢皮球,不过他不在乎。别看这老代表没上过学,讲话可不怵。他的经历内容丰富,极具传奇色彩,说话又十分幽默。所以,村里进行忆苦思甜,学校开展革命传统教育,每次都少不了他。就是公社和县里组织的巡回报告会他也经常参加。他在各种场合讲话都能充分利用他的经历和幽默风趣,联系实际,现身说法,根根节节,有条有理。学生们最喜欢听他讲话了。不过这时候按说他不该讲,他不能越俎代庖,赵好政拉下的屎应该由他自己来擦。但老代表转念一想这事不能小看,不久前批斗一个地主分子的时候,他的孙子因为不喊侮辱爷爷的口号而受到红卫兵的斥责。十二岁的孙子不服,在吵吵嚷嚷中就被拖上了舞台,红卫兵把孙子和爷爷扭到了一起。那地主下跪请求不要牵连小孩子,一些群众也要求不能累及孩子,这样孙子才被推下舞台,不几天那孩子就精神失常了。良子虽然不是地主的孙子,可是这件事弄不好对他的打击会更大。贫协代表不放心,他决定顺水推舟亲自插手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贫协代表走上讲台,摘下草帽放在讲桌上,轻轻咳嗽了一下,教室里马上鸦雀无声。他首先和海丁 进行了对话:

    “海丁同学,请你谈谈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认为这是书写反革命口号!”

    “昨天的批判会你在场吧?刘老五不就是那样的吗?良子同学也是模仿昨天批判刘老五那样写的白旗儿,咋就成了写反革命口号了?”

    “昨天刘老五是一直把白旗拿在手里的,可林子良是写了扔在地上的,这不是公开宣传反动口号吗?”

    “他不是弄坏了没法再用才随手扔到地上的吗?按你说应该把它丢在啥地方?”

    “他是有意扔到地上的。”

    “咋能证明他是有意的?”

    “那也不能证明他是无意的啊”

    “有意无意不是谁说了就算,是根据整个情况分析来说的。良子没有故意书写反革命口号的理由嘛,再说那张白纸旗儿确实烂了不能再用才扔了啊。”

    “ ....... 反正公开扔到教室里就不对。”

    “那究竟公开放到啥地方才对呢?是一直拿在手里呢,还是贴到墙上啊?”

    “ …… 那,那他不会装起来吗? ”

    “装哪里啊?口袋里?还是书包里?把它装起来干啥?好东西才装起来哩,象你们的红宝书,还有课本作业啥的都得装起来,不能扔。尤其是毛主席的书就得保存好,谁要随意糟蹋我们就不答应。反过来说要是不好的东西、坏的东西为啥非要装起来啊?刘老五打的白旗儿是啥好东西吗?把它扔地下无非是同学们路过时多踩几脚,这不比捡起来再展开大惊小怪嚷嚷一通要好得多?所以我看把那个小白旗儿扔掉没啥不对的,更谈不上书写和宣传反革命口号。不过要说良子不对只有一点,就是乱扔废纸不好,不讲卫生嘛,以后必须改正。”

    “……”。海丁虽然鼓了几次嘴,但他终于没有再吭声。

    贫协代表看到海丁不再说话,就转而又肯定了他和另外一些同学的政治热情和革命警惕性,鼓励他们要保持和发扬下去。接着又提醒他们遇事要学会动脑筋,光有革命的激情还不中,还必须有正确的指导思想,不然会迷失方向,分不清敌我,辨不清是非,就会象蒙住眼睛的公牛犊子一样乱顶一气,有劲使不到正地方,这样不伤害自己的同志才怪咧。

    同学们都笑了,教室里哗哗地响起了掌声。

    放学后,良子没有马上回家,他想到寨墙上散散心,闻才陪他一起去了。

    善来庄周遭的寨墙从前高而且陡,四方有寨门,外边还有很宽很深的寨海子,是防土匪兼以防洪水的。很多年来已经坍颓了许多,但仍有一两丈高,顶部也有一丈多宽,上边长着很多树木,还有许多良子认识和不认识的花草。良子最喜欢到那上边去玩:捋榆钱,套知了,摘蝉蜕;矮柳丛里捉迷藏,寨海子里打水仗。偶尔还碰到过狐狸,据说一个深洞里还住着人脚獾,晚上才出来,不过他从没见过。有的时候他也喜欢蹲地下发着呆看蚂蚁上树。良子可会游泳了,在同伴中数他扎猛子最远,他还能把面部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地休息。每年夏天学校都禁止小学生到池塘里洗澡,在这方面良子总是犯纪。吃过午饭太阳能把人烤成肉干,他和几个伙伴就到寨海子里洗澡。老师偏偏喜欢在这时候巡回检查,于是他们就轮流到寨墙上放哨,老远一发现老师,就打暗号,在水里的人就马上隐藏起来。有时玩疯了就不免忘记了时间,直到打预备铃才慌忙往学校跑,到学校时头发还滴着水。老师就在大门口等着检查,这就等于撞到枪口上了,姓名立时就被写到公告栏上。为此他们几个都把头发剃的很短,甚至推成光头。不过这样仍然逃不脱老师们的火眼金睛,刚游过泳时,只要还没有出透汗,老师只需用小草棍儿往黝黑的皮肤上轻轻一划,就会有一道白痕,这时候抵赖也是白搭,公告栏仍然会写上大名。除了受表扬上公告栏以外,这是良子唯一违犯纪律而上了公告栏的不光彩的事情。

    良子和闻才在寨墙外坡的矮柳丛边坐着,闻才嗫嚅着向良子道歉。不知道闻才是啥意思,又拿出了那个小瓷人儿递给良子。良子抓起小瓷人说,闻才,这事不怨你,都怨它!这个龟孙子瓷人儿祸害人的妖精咧。闻才说,那就把它扔到寨海子里吧,它就不会祸害人了。良子绷着腮帮子说,寨海子哪一天干了说不定它还会出来祸害人!说着转身到寨墙顶上,朝着寨墙里边的碾子上狠狠摔去,啪的一声,小瓷人儿便成了黑的和白的碎屑四散崩去。

    良子喘着粗气,眼睛瞪得溜儿圆,散漫地扫视着四周。他看见附近一只小山羊在啃寨墙上的柳丛,这是他们生产队去年初冬才扦插的,当时他还参加了呢。才刚长出两三尺高的嫩枝条儿,最近不知哪家的半大山羊经常啃吃,好几丛已经被吃得豁豁牙牙。前几天他遇见几次都把羊给哄走了,这次他没有哄,而是悄悄逮住了它。闻才帮他抬下寨坡,二人会意似的抓住山羊的四蹄齐声喊一、二、三,一下抛到了寨海子里!山羊接触水面时发出哇儿一声,扎一个猛子后又游回岸上,抖几下身上的水,颤颤巍巍地逃去了。

    良子不再和以前那样一吃过饭就去上学了,上下学的时候不再一边唱歌一边蹦蹦跳跳不正经走路了,也不再拿着他喜爱的笔墨,当然也就练不成书法了。虽然还是他来喊堂,但声音没有以前大,气势也没有以前足,活象两天没有吃饭。老师提醒他也不起作用,过了两天他突然提出不想喊堂了,班主任问他为啥,他摇摇头啥也没有说。班主任大概知道他的心病所在 ,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安排学习委员暂时代替他。

    良子在课外也极少说说笑笑了,没事就阅读那套借来的《毛泽东选集》四卷本,尽管里边的许多文章他都似懂非懂,好多内容他还根本不懂。良子在家里和在学校一样没有笑脸,也照样不练习书法,有事没事还是攻读《毛泽东选集》。他爹大川觉察到了良子的情绪异常,就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川觉得良子肯定有什么事不肯说,于是他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才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大川很生气,要去学校找领导理论,良子死活不让去。大川最终还是去了,但是没有见到班主任,也没有见到学校领导赵好政,倒是听说海丁在学校里。而海丁一听说良子的爹黑着脸要找他打听点儿事,书包都没有顾得上拿,泥鳅似的逃掉了。

    从此,海丁再也没有来过善来庄小学,学校准备让他摹写毛泽东手迹标牌的事自然也就告吹了。

    没过几天麦收开始了,学校放了麦忙假。善来庄小学也终于跟上外界的潮流开始停课闹革命了。

    良子就在这时候病倒了,开始每天发烧头疼,村里的赤脚医生说象是疟疾,让服用了一个疗程的奎宁以后并不见轻,还吃坏了胃口。他每天吃饭很少,身体就渐渐虚弱起来,后来发展到几乎每天都断断续续发烧,一直迷迷糊糊地昏睡。大川背着良子到公社卫生院看了一次,医生也没有说出个小鸡儿叨米来,开的几包药片也没有见效。家里没钱,离县城又远,加上农活很忙,良子只好每天在家里半阴半阳地睡。午饭前一般在屋里,中午时家里的人都下晌了,就给他端一点吃的。午饭后就在当院的槐树下铺一领麦草苫,让他睡在树阴下,傍晚收工后再把他弄到屋里。

    这期间,隔壁四奶奶经常去看望他,不断喂他一点稀饭或者温开水什么的,她还时不时的从地里弄些什么野草熬些水,用小勺一点点喂他。即使这样,良子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急得四奶奶整天一边不知嘴里咕哝些什么,一边仄歪着小脚一趟趟往槐树下边跑。

    良子的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人已变得黑黄而干枯,从街上看去,睡在树阴下的他活象一具刚出土的木乃伊。或许是长时间发烧昏睡和缺乏营养,不知怎么他的全身都褪了一层皮,一揭就是一大块。最典型的是手部和面部:他的两手就象戴了一副乳胶手套,手掌心的皮都完整地脱了下来,右手的三个手指头竟然被他完整地抹了下来;面部也象是揭下来一层乳胶面膜,嫩嫩的泛着浅淡的红色,仿佛一摇头就会破裂。

    此前许多人都认为良子怕是凶多吉少,难以熬过来了。然而就在良子命悬一线时,他的病情奇迹般出现了转机:经过这次蜕变,好象沉睡了许久的木乃伊苏醒了!他慢慢的不再发烧,食量也一天天增加,昏睡的时间逐日减少,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他退了皮的肌肤就渐渐变好,脸上也有了少年的红润,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

    良子病情的好转让隔壁四奶奶高兴得不得了,她竟然一连三天到老爷庙上烧香,她说当初她就是这样许了愿的,必须要这样还愿。

    良子彻底痊愈后,大川提醒他是不是再接着练习毛笔字。然而由于此前良子的病情实在太重,持续的时间又很长,最终还是留下了小小的后遗症:他的右手的三个指头僵硬得不再能伸屈自如,拿个钢笔、圆珠笔还勉强凑合,毛笔杆儿却怎么都握不好,半路改换左手他又弄不上来,于是只得和毛笔书法拜拜了。

200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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