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化比较学,西方人搞了二百多年,中国人也搞了有一百多年了,现在还在继续。这肯定是一个长久的话题,再搞三百年,仍然有说不完的话,解不透的谜。一定是这样。文化的海,太深了,探不到底。纵然如此,我还是时不时到海边遛遛,虽望洋而兴叹,徊徉而自失,顾不得了。在海天一色的混濛中,我只觉得有一种邃远的美,吸引我丢不开手;本心其实倒没想过到底要看出什么究竟,揭出个什么有用的发现。
而我竟然就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发现——我发现: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同为“圣典”文化(其他一些大的文化如印度文化、阿拉伯文化等也都是这样的),中国文化所尊“圣典”为《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西方文化所尊“圣典”为《圣经》(旧约、新约)。文化像风筝,“圣典”就是扯住风筝的那条长线的端点,风筝在天上翻飞百变,总归是绕着线端那一点作圆心,出不了固有轨道。文化是软件,圣典是源代码。源代码不变,文化的总体格局,或者说盘面,也就历数百千年,基本的品性不变。譬如说,基督教的《圣经》文化本性尚平等,《六经》文化本性讲等级,于今也还就是这个样子。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于是开始探寻,《六经》与《圣经》,它们二者的本身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不同。这一探寻,还真就又有了个不大不小的发现——我发现:此二典,它们的来源原本就完全的不同:一者创源自官府,一者创源自下民。《六经》,原来就都是秘藏于官府之中、为贵族官府用于应天治民的独藏秘本,只是到了后来礼崩乐坏、上学下移,秘籍散落到民间士人这个阶层,经过同样原本是贵族、后来流落到民间的士人的整理传播,再后来得到官府的公开确认,最终定于一尊,成为全面统摄中国文化各个纬度的神圣经典。与此相反,特别是基督教的《新约》,当初却是由一帮基本不识字的社会最底层小民所创立,形成一定影响、气候之后,再由有文化的文士们整理成固定文本,再后来得到官府的确认,上升为国家神圣经典。
于是这就很容易理解了:《六经》与《圣经》虽然表面上好像经历了相同的升沉转折之路,最后由“民间之学”上升为“官方之学”,而《六经》本源、本性属官,反映的是官家的内在愿望,譬如官本位、等级制等,《圣经》本源、本性属民,反映小民的内在愿望,譬如平等、博爱、尊严等;两者各自内在骨子里的文化内核——文化源代码,“始基”(借用希腊人的用语),却就都没有发生变化。
进入文明社会之后的世界所有文化,其文化系统内部都包含有官方文化与民间文化这么两个子系统,一者为主,一者为从,双方之间形成某种平衡——我将其比作人身体的两条腿,双腿均力,推动文化大系统平稳向前迈进。比如西方社会,其民间文化系统——《圣经》文化,起初为从,后来取得官方文化的地位,为了主;而其原初的官方文化系统——希腊文化(希腊哲学、罗马法等),后来反而下降为民间文化,成为从属。
那么在中国,《六经》既为官方文化,那民间文化又到哪里去了?回答是,由于官方文化太强势独霸,民间文化一直处于自生自灭、旋生旋灭的微芒地位,像毛毛草,根本就从来未能长大成乔木,更不要说成什么气候。而亿万芸芸众生的细民百姓毕竟不是石头,也是有愿望要表达的呀,不得已,后来便借佛教、道教(是为假腿),勉强予以渲泄,释放出些许稀薄空气,刚一释放旋即被官方文化强大气流所吸收整合、过滤改铸(“移风易俗”的本来含义),最后成为官方文化的一部分,消弭于无形了。不错,道教是内含有多一些的民间性,但一方面在内容上它源渊于当初的道家学派,而这个学派却原来来自古代的“史官”文化(可参看《史记》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一样不出官方文化的范畴;另一方面,在形式上它又多模仿佛教的建构,而佛教原初本就是一种“贵族文化”(已有定论)。这样一来,那看上去比较民间的道教,最后究竟内里存留有多么一点纯真不杂的民间性,也就可想而知。
如此,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中,其文化大系统中,一个腿长一个腿短,官方文化与民间文化极度不平衡,成为一种严重的瘸腿文化,已是明明白白一个不争的事实。中国古传说中有一种动物名字叫夔,一只脚,称为“夔一足”。中国传统文化正可形像地称为“夔一足文化”。
“夔一足文化”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一句话作答:百姓的愿望总是得不到伸张,百姓的人格从来未得独立。有人会说了,我们《六经》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思想,“民本”思想,这还不够吗?我说,那是主人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一种恩赐,丝毫无助于下民独立人格的育成,正如主人善待耕牛,说牛呀你是我的支柱和靠山,丝毫无助于育成牛的独立“牛格”(比较一下那奔突于林中、独立生存的野牛),反而更强化了它对主人的依附地位。
有感于此,向来,我对民间文化倍感珍惜,甚而对其怀有某种莫名的“敬畏”。一段民间传说,一首儿歌,我都条件反射,本能地以为其中大有深意存焉,不可等闲视之——尽管,我明明知道,这形式上的民间文本其内涵早已为官方意识形态所浸润浸透,要想从中挖掘出比较具有独立性的民众“主体意识”,无异于披沙检金,结果会是怎样的微芒不言而喻;而我,就是不甘心,不想放弃。为什么?只是渴望:渴望我们的文化瘸了的那一条腿快一点生长,快一点生长,长成一条粗壮有力的健全的强腿,以与强大的官方文化形成、或接近形成某种平衡,那时——我以为——我们的文化才有希望正常、平稳向前迈进,我们国家一直盼望、也一直在努力的民主化建设,才会有一个根本性的突破,我们的人民才会不打折扣地真正成为他的国家的主人,而伟大中国文化的真正复兴也就到来。
《六经》官方圣典文化经过数千年的发育发展,已然发育到它的极致,走到最后的尽头,像一棵千年老树,虬然可观,风景不俗,但不可能再有什么生长和前途的了。物壮而老。
而一直未得充分发育生长的中国民间文化,是历史的新生者,在现代科学技术力量空前强大的当代历史背景下,如饥似渴迅猛生长,正其时也!通俗地说,中国未来文化最有希望的生长点,在这里,不在别处。——对这一点,我自以为真理在握,坚信不疑!
席建业花四十年时间搞民俗调查,以第一手材料写成《民俗口述故事》,将纯粹来自民间的声音记录下来,呈献给世人。对中国文化来说,他做了一件有意义的好事,对未来的中国文化建设,是一点实实在在的贡献。
时下,社会转型,物欲横流,风气坏到一眼望不到边。有守正者痛心疾首,说,中国人,心坏了,没救了!
真的是这样吗?我读了席建业这本来自民间、纯正不杂的《民俗口述故事》,分明却看到,那风气人心的所谓坏,实在只是表面,就如一池水,受到污染的只是水体的表层,而在大湖的深处,依然纯清未改。中国民众,本性向善,全没有改质。你看,《民俗口述故事》中我们的民众是怎么样过年的:那么的小心翼翼,不惮其烦一点一点的准备,一丝不苟一仪一仪(仪式)地进行,直至圆满地将这个“年”过完,不留任何一点的瑕疵和不足。这到底是为的什么呢?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还不得不借助专业来说明——民俗学的研究告诉我们:这,是在进行一项“通过仪式”。在一文化中,凡属文化所设定之神圣事项,人必须进行严肃的“通过仪式”,心怀无比虔敬,一丝不苟,小心通过,来不得半点的蒙混。否则,狂妄犯天,恶力僭越,亵渎神圣,必酿祸殃。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循环不已。这便是“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最高的“自然律”,天!
中国民众骨子里尊天,依循最高自然律而生活,认为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一种靠得住的生活,可以持久的善的生活。你说,在全部中国文化思想中,还有什么思想能比这样的思想更具有价值?是金子所能换来的吗?在这样的价值观指导下的生活,能有“奴役”存在的余地吗?人与人之间,能不和谐吗?
说到自然律,我想起了牛顿,就是发现“牛顿定律”、奠定全部近代科学大厦基础的那个牛顿。这个人对科学的献实在是太大了,当时就有诗人这样赞他:“自然律隐没在黑暗中,主说,要有牛顿,于是一切大放光明。”
对于中国民间文化对未来的中国文化建构将会起到怎样决定性的作用,我也如是说:
真理隐没在静默中,
人民说,我要发声,
于是一切大放光明!
席建业先生的《民俗口述故事》即将出版,他想让我说几句话,我愿把这三句话序给这部得来不易的著作,并与建业先生及有志于中国民间文化建设的所有同道者共勉。(李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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